南部的除夕向來不會太冷。而比起窗外呼嘯的冷風,我們家飯桌的清冷更加讓我瑟瑟發抖。
我們家的人說少不算少,說多也沾不上邊。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家人,也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逐漸分崩離析,對父母不聞不顧的姑姑們、對外公外婆漠不關心的表兄弟姐妹們,似乎早已忘記在家鄉 的家人,只有身為長子的父親以及喊著爺爺奶奶的長孫子女背負著除夕一定要準時抵達的使命,年復一年的打理著家中的一切,聽著爺爺一個人盯著碗裡的東⻄喃喃自語叨唸著什麼,聽著除夕夜不能放假的新聞主播報導台灣又有哪裡發生車禍,我自得其樂得為他們感到默哀,唯獨聽不到奶奶的聲音。我逐漸對此感到厭煩。
在我印象中,小時候的除夕夜是充滿歡聲笑語的。從傍晚開始,姑姑們的身影穿梭在不斷有香氣飄出來的廚房之中、姑丈們還有父親展現他們對理想政治的高談闊論、小大人帶小小孩的嬉戲打鬧場景,整個家好不歡喜。到處充滿笑聲、交談聲,卻不知何時沒再出現過奶奶的聲音。漸漸的, 我已經忘記奶奶說話的聲音,只記得奶奶因為想說話導致顫抖的嘴唇。
年夜飯後,吃飽喝足的小孩子接著穿上紅色的新衣,迫不及待排著隊,每張小小的嘴巴默念祝賀詞,準備領取期待整整一年的紅包。我排在隊伍的末端,我歪著頭,視線從哥哥姊姊手上的紅包向前飄去,此時的隊伍如同被無限拉長一般,旁邊的景象已經模糊,但奶奶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 麼,最後卻安靜地閉上嘴那一幕,在我腦海中卻是格外清晰。看到了奶奶聽到表姐的祝福跟著上揚的嘴角,看到了奶奶因有口難言而笑得有些勉強的混濁雙眼,但還是笑著交出手上的紅包,並且握著表姐的手,重重拍了兩下,好像可以窺見在未來表姐的婚禮上,奶奶也是這樣親自將孫女這樣託 付出去,而我彷彿從奶奶深邃的皺紋中聽到奶奶的笑聲。
在我國中之前,是奶奶一手將我拉拔長大的。原本不完美的童年,因為奶奶,至少我在哭泣的時候可以同時擁抱笑容。家中的小孩一個個成家立業,而兩個老人家似乎在庸庸碌碌的家人之中連同這間三房一廳的房子被留在過去,他們只剩下這間房子、也只剩下我。
但我和奶奶的共同回憶卻停留在六年前,阿茲海默症的出現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閱覽記憶, 奶奶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遺忘著這個世界,她忘了怎麼煮我最愛喝的香菇雞湯、她忘了怎麼說話、 在最後她也忘了她投入大半輩子的家庭。然而疾病對我們家帶來的打擊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沈重, 奶奶逐漸無法自理生活,隨之迎來的是父親肩上多了名為奶奶的重擔,而男人的肩膀不足以挑起一片天。在一段時間之後,父親心力憔悴,對奶奶說話的方式充滿了不耐煩,彷彿眼前這個穿著紙尿布的老人是她甘願如此,成片的烏雲無間籠罩在奶奶的未來,我已經沒辦法想像奶奶出現在表姐的婚禮上。無能為力的家人經過討論,決定由療養院接手照顧奶奶的責任。卸下肩膀無形的壓力後, 每當父親去探望奶奶時臉上的不耐煩已經消失,但奶奶的病情已經惡化到只能仰賴呼吸器生存。我也在一次次的探望中,流著淚、握著奶奶的手自顧自地向她傾訴思念以及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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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遠的未來裡,我彷彿看到死神佇立在奶奶的病床旁,絕望籠罩了我。曾經最親暱的家人, 如今在我面前漸漸失去生氣,只能看著時間悄悄從我的指縫溜走,我卻什麼也握不住。
再次流淚時,是宣布奶奶死亡的那一刻,衛生紙接不住的眼淚轉而用袖子胡亂抹掉,急促抽出衛生紙的聲音如同心跳聲迴盪在我的腦海中,烙印在我的骨子裡,想攔截眼淚卻只能放任它們滑過我的面龐。
我曾經聽別人說過,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一種是肉體上的逝去,生命體徵在世界上消失;第二種是下葬的時候,從社會上消失;第三種是再也沒有人記得他的時候,是真正從這個世界消失。 所以我能做的只有代替奶奶記著她、記著她的一切,用心守護著回憶。用我的方式讓奶奶活在我的 心中。
今年的除夕特別冷,寒風颼颼穿過沒關好的窗戶,樓道間是陳年的灰塵以及煙味。叮的一聲, 電梯緩緩打開,嘈雜的人聲掩蓋過死寂,讓客廳的植栽頓時讓多了幾分活潑。眾人打開鞋櫃,熟練的脱鞋、換鞋,只有我看著鞋櫃裡原本放著奶奶繡花鞋的位置愣了一下,下一秒我將自己的皮鞋放 了進去。那雙沾滿灰塵的繡花鞋已在時間的洪流中消失,陳年不變的火鍋已經在餐桌上等著我們, 只有我注意到原本沈悶的除夕在今年又活躍起來。
奶奶妳聽到了嗎? 大家都在祝您新年快樂。沒有淚水、沒有苦悶,只有像小時候一樣的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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