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BL】暗戀 - 全篇完

　　「所以，後來怎麼了？」

　　「後來？」他看著天花板輕輕晃動的黃燈，漫不經心地隨著燈晃動手上的酒杯，在燈光的反射下顯得液體晶亮晶亮的，像玻璃珠。「後來女主鼓起勇氣跟男主告白，他們就在一起了，可喜可賀。」

　　「就這樣？」

　　「就這樣。」他點了點頭，貌似對結局很滿意，一口乾了杯子裡的酒。「幸福美滿的結局，沒有人受到傷害，完美！」

　　「太爛了吧？現在小說都沒人這麼寫了，哥你真的是作家？」

　　「是嗎？」被對方這麼質問，他狀似苦惱地思考，「現實太殘酷，不是應該在虛擬裡找點幸福感嗎？」

　　「現在這種已經不流行了，太過順遂只會讓人覺得無聊沒有驚喜，總要有點波折嘛，女主受苦受難後終於得到所愛，這樣故事才精彩啊！」

　　「這樣啊……受教了。」他朝調酒師比了食指，續了一杯。

　　「吶，再說點別的吧，你還有啥故事啊？我幫你改改，搞不好作品之後大賣呢！」

　　他有些醉了，瞇著眼看半小時前與他搭話的女子，看起來像大學生，不知怎的居然會對他這中年男子起興趣。

　　也不知怎地，聊著聊著，就講起了故事。

　　就當作是打發時間吧。

　　「嗯……那就說個，暗戀的故事吧。」他或許是真的醉了。「女主和男主是青梅竹馬……」

　　他張了張嘴，彷彿陷入思緒中，對方大概以為他在想怎麼編撰這個臨時起意的故事，頗有耐心地等待，等待的間隙她亦點了杯調酒及下酒菜，彷彿他接下來編撰的故事會是個曠世巨作。

　　「女主──我們就叫她小芳吧。」

　　「你取名真沒品味。」對方忍不住吐槽。

　　「反正也不是什麼精彩的故事。」他呵呵地笑了，不介意對方的揶揄。「等著妳幫忙調整呢。」

　　男人清了清喉嚨，娓娓道：「小芳是一個很平凡的人，隨處可見的普通的那種，平凡的長相、平凡的才能 ……假如她生在一個普通人家，那應該會過得很幸福。」

　　「不過可惜的是，他的爺爺是著名的指揮家、他的爸爸是有名的鋼琴家，媽媽是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而她……」

　　「很平凡？」

　　「不。」他笑了笑，敲了敲自己完好的耳朵。「她聽不見。」

　　「啊……」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現今醫療科技那麼發達，雖然無法讓聽力像普通人一樣好，但做到『聽得見』還是可以的。」他頓了頓。「況且，小芳也沒那麼悲慘，在積極的治療下，只有一隻耳朵是聾的，另一隻只是輕度弱聽……不過想成為音樂家，已經過了黃金期。」

　　「小芳被家裡人冷落了嗎？」

　　「……怎麼會。」男人愣了會，隨即會意過來，俗濫的故事總是伴隨著悲慘的家庭背景。「他們心疼都來不及了，只求孩子健康長大。」

　　他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腦袋。

　　「職業不分貴賤，爺爺是指揮家，耳濡目染之下爸爸也受到了音樂的薰陶，在職場上認識了拉小提琴的媽媽，這不是很正常嗎？又不是什麼家族企業，不會因為孩子不能承襲父母的衣缽就不愛這個孩子的。」

　　「小芳只是對自己失望而已。她挺嚮往父母的。」

　　「然後呢？」她撥開他的手，氣鼓鼓得彷彿在抗議自己將她當成了只會看俗濫故事的小屁孩。

　　他沉默了會，抿了口酒眼神迷離，不知是喝醉了，還是在整理思緒。

　　「在國中以前她上的是特殊班，後來聽力逐漸好轉才回到普通班，在那裡……小芳遇到了男主角……我們就叫他小涵吧。」

　　「小涵……嗯，小芳第一眼看見小涵，是他坐在音樂教室彈琴的時候。」

　　「他彈得很好？是小芳夢寐以求的樣子？」

　　聞言，男人像是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抿著唇低聲地笑了起來，隨後搖了搖頭。

　　「不好。」這麼說著時候，他的眼中在燈光的閃爍下閃閃發光，宛若世上最珍貴的黑珍珠。「可是第一眼小芳好像在那個畫面中看到了音樂。」

　　「看到？」

　　「嗯。小芳覺得自己從小涵身上看到了音樂，雖然他彈得不怎麼樣，但在小芳的眼裡，就像看見了流動的音符在男孩身上環繞。」男人把酒一口飲盡，冰塊在他的晃動下發出清脆的聲響，替他的故事做上了自然的配樂。「所以小芳把助聽器關掉了。」

　　「那大概是小芳情竇初開的時候，只是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他朝調酒師招了招手。「再來一杯。」

　　「曲畢，小涵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中一抬頭便看見佇立在門口的小芳，他們對視，小芳便給予熱烈的掌聲。」

　　「很普通的開場吧，他們因此成為了朋友，即使沒有約好，午休兩人就會在教室相見，小涵彈他的鋼琴，小芳就在一旁聽著。」

　　「有一次小涵心血來潮問她『要不要試試？』，其實呢，小芳是會彈的，畢竟是那樣的家庭嘛，什麼樂器沒玩過呢？」

　　「然後呢？小芳彈了嗎？」

　　「彈了。」

　　「是不是驚為天人！餘音繞樑！」女孩誇張地在他面前張大雙手，惹得他忍不住勾起微笑。

　　「怎麼可能，在那之前小芳可是個聾子。」

　　「不過小涵大概就是這麼想的吧，他激動地握著小芳的手，說她是天才、說雖然上帝奪走了她的耳朵，讓她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但小芳無疑是有天賦的──這是小涵的說法，妳覺得呢？」

　　「唔……小芳是女主嘛，肯定是有過人之處的。」女孩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所以小芳後來真的靠小涵的鼓勵成為世界級音樂家啊？」

　　「……這樣比較受歡迎？」

　　「俗套，但狗血就代表題材有人看嘛。」

　　他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所以小芳靠著小涵的那句話打通了任督二脈，廢寢忘食地靠著僅存的聽覺、以及剩下的感知去學習、讀懂音樂，最後在高中那年保送到維也納就讀音樂大學。」

　　「因為他不想辜負那個天真的鼓勵。」

　　「後來呢？小涵呢？他也去了？」

　　他奇怪地看了女孩一眼，笑彎了眼。

　　女孩的言語是對未來還抱著浪漫期待，令他被現實蠶食的內心得到一絲美好的幻想。

　　「小涵？他是當地富商的孩子，他最後是要繼承家業的，音樂不過是用來培養性情。」男人殘忍地撕破幻想。

　　「那他們豈不是分開好長一段時間？！」

　　他點了點頭。

　　「國中畢業後就分開了，不過現在科技那麼發達，傳傳訊息不就能保持聯繫嗎？」男人笑道，不解女孩為何這麼激動。

　　「那倒也是。」

　　「不過，每當小芳寄票給小涵的時候，小涵從沒有缺席過，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多遠，小涵都會來參與她的演出。那好像成了他們不用言說的約定，只要她寄票，小涵就會出席，無論何時、無論地點。」

　　「哇，這挺浪漫的。」女孩忍不住握緊雙手，露出一臉羨慕的神情。「然後呢？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

　　「呵呵……」男人故弄玄虛地笑了。「小芳的確在一次又一次的注視下漸漸愛上了小涵，她花了好多年去確認『那真的是愛』嗎？她不曉得，她從未對任何人有這樣的感覺。」

　　「小芳大概不知道，當她對此抱有疑惑的時候，就表示她已經愛上了小涵。」男人說著，又乾掉了一杯酒。「當小芳確定『啊，原來我是那麼愛他』，是在小涵牽著另一個女孩來祝賀她獲得日內瓦音樂比賽的時候。」

　　「可惜，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小涵已經屬於別人的了。」

　　「就這樣？」女孩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

　　「就這樣。」

　　「太爛了吧！」

　　「唔……是嗎？」他滿臉無辜地看著氣得將酒杯「咚」地放在吧檯的女孩，少許的液體甚至因劇烈地晃動而灑了出來。

　　木製的桌面因液體灑下而出現一兩滴水窪，就像在替小芳哭泣。

　　「當然啦！這時候不應該是小涵對小芳祝賀後，再來個愛的告白，接著 Happy Ending 嗎！」女孩憤怒地捶桌，好像在氣男人浪費了自己半個小時聽了個亂七八糟的故事。「難怪你不紅，哥，你這故事一點夢想也沒有。」

　　「啊，小芳不是成為夢想的音樂家了嗎？愛情和事業要兼顧太難了。」男人覺得自己很無辜。

　　「這是個愛情故事啊，不能愛情事業雙收，也該是獲得愛之後小涵捧著小芳獲得事業！這才完美！」

　　「妳剛才不才吐槽太順遂沒人看嗎？」

　　「這太現實啦！」女孩生氣地一口將酒全灌進嘴裡，再豪邁地擦掉嘴唇上的液體。「如果我是小芳，我才不想成就那隨口說的狗屁天才，就該賴在他身邊近水樓台先得月！」

　　他佯裝認真思索的模樣，再用力點點頭。

　　「妳說的對。」接著他起身招手讓調酒師結帳。「可惜，這是個暗戀的故事。」

　　「所以小芳最後都不打算告白？」

　　他收回零錢，抬了抬頭看著晃蕩的吊燈，低頭朝她微笑。

　　「畢竟，這是一個暗戀的故事。」

　　他轉身走了，推開鑲著玻璃的木門，上頭的鈴鐺叮噹響起彷彿送客，一陣風吹來，輕輕地掃起他左邊的鬢髮，隱隱約約的，好像看見了耳朵上有個透明的塑膠片。

　　「哥！這故事你得改！不會紅的！」

　　女孩的聲音隨著木門的關閉變得模糊，他低低地笑了，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香菸點燃，背靠著斑駁的牆壁靜靜地吸著。

　　煙隨著氣息的吐露緩緩上升飄散，如果愛能夠隨著空氣的流通、時間的推移而散去，那又該有多好？

　　他翻出手機、打開通訊，拇指在熟悉的暱稱上停留，片刻點開對話，無目的似的向上滑，十幾年的對話怎麼可能滑得完呢？他在心理想了個數後開始倒數，當數到 0 時便停下，接著緩慢地向下滑，將看得爛透的對話在腦子裡重新回味一遍。

　　「發生過的事，要怎麼改？」他回想女孩在身後憤怒地要求，覺得可笑。

　　早知道這樣，我寧願不成為你口中的天才。

　　但誰又能夠「早知道」呢？

　　就算知道了，又有他機會嗎？

　　或許有吧。他不知道。畢竟沒人能為未來做預知。

　　錯過就是錯過了。

　　他看著手機陷入回憶，訊息裡有時嬉鬧有時吵架，看得他忍不住勾起微笑。

　　我花了一年認識你、兩年喜歡上你、花了六年暗戀你，而確認我愛你卻只需要一秒。

　　同時，失戀也只要一秒。

　　回過神，訊息就滑到最底了，他們最後的對話停在三年前。

　　2019/01/11 ：

　　「韓：我要結婚了，是上次介紹給你的陳辰，婚禮辦在六月，你排個時間？」

　　「恭喜。沒空，讓助理包一包大的給你。」

　　「韓：行，天才。」

　　2019/06/31：

　　「韓：阿方，為什麼不再彈了？你那麼厲害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而放棄大好前途！」

　　2019/07/02

　　「韓：我不許你放棄，有什麼問題我可以陪你一起解決！」

　　2019/07/15

　　「韓：阿芳，你再好好想想，你隨時可以找我聊聊，我一直都在。」

　　2019/07/16

　　「韓：阿方，回一下訊息？阿方？」

　　他看著這些訊息，露出苦澀的笑容。

　　因為你不會出現在那個我為你保留的位置了。

　　因為你的出現不再是一個人了。

　　因為你的目光也不再屬於我了。

　　那是他至今都未回覆的答案。

　　如果可以，他多麼想回到曾經那間只有彼此的音樂教室。

　　那麼快樂、無憂無慮。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小涵身上，然而小涵早已走出了那間只屬於彼此的音樂教室。

　　男人用拇指磨蹭著手機螢幕，眼神中透漏著隱含痛苦的溫柔，最後關閉停滯了三年的對話訊息。

　　如果知道成為你口中的天才，會失去你，那我寧願不要。

　　他熄掉手中的香菸，身影沒入黑暗的巷子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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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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