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霄 - 01.落雨生

「老師⋯⋯老師⋯⋯老師、可不可以不要走⋯⋯。」

樹蔭下，那約莫五歲的孩子眼巴巴望著衣衫襤褸的白髮男子細聲咕噥，隊伍中，那背對著他、背著毛瑟槍的白髮青年聞言，觸電般的轉身一望，那孩子看見青年的雙眼又不敢作聲，緊抿下唇不敢發出絲毫的嗚咽，但從那雙大大的杏桃眼裡一顆一顆掉出來、水晶珠似的淚水，早已出賣了他的不安。

「站在這裡，手舉高，回來我看見哪邊水桶掉了，我就打斷你哪隻手。」

「老師⋯⋯。」

帶隊的白髮青年在孩子的視線中越來越模糊，不知道是因為淚水，還是因為他們之間隔著戰煙與芒花掩護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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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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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鈴鈴⋯⋯叮鈴鈴鈴鈴⋯⋯。」

「老公⋯⋯老公⋯⋯你、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叮鈴鈴鈴鈴⋯⋯叮鈴鈴鈴鈴⋯⋯。」

「唔⋯⋯不知道，是你的手機嗎？」

「我會說當然就不是我的啊！我我我我真的受夠了⋯⋯每天七點廚房為什麼都會有鬧鈴聲，仲介不是說這層只有我們這一戶嗎？連窗戶都是氣密的也不可能是隔壁的聲音，該不會⋯⋯該不會是鬧鬼吧⋯⋯」

「唔⋯⋯我再睡一下吧⋯⋯晚點我們再問吧⋯⋯」

「老公、老公？給我起來！你這個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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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生躺在中島上長嘆一口氣，這個梅雨季他已經連續七天都被這個女屋主的尖叫聲喚醒了，關掉手機的鬧鐘，他估摸著，今天下課就去找個其他地方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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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聲倒是不要緊，他不睡覺也不累的，只是每到下雨的季節，他總有那麼幾天會做那個不三不四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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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逐漸模糊，他總是會覺得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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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生沒有名字，這個名字是他給自己取的，為了自己自言自語時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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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百年來沒有任何人跟他說過話，人沒有，鬼也沒有，但自有意識來，他清楚自己感知到這世間所有的靈魂，而這世間的所有生靈，沒有一個感覺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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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個被世界刪除的存在，落雨生在這塊土地上漫無目的的走了兩百多年，他唯一記得的是自己識字，意識清醒時，他猶然記得牆上掛著的日曆年份寫著1894，他每天堅持看兩小時的報紙新聞、七點半到大學上一堂早八連三的課、每期複製一件潮牌褲子、一天三根加倍佳，如今在全國電子的電視牆上，新聞播送的年份是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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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剛剛說到了棒棒糖跟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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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是眷顧他的，除了聯絡外界的工具以外，他發現在自己的世界中能夠具現化所有他想要的東西，第一次發現這個能力，是因為自己惦記著酒樓裡的炸八塊，隔天就被這種熱乎噴香的雞肉佳餚喚醒，往後的日子他逐漸掌握了這個能力，也習慣了百年孤寂，或許這就是他丟失的記憶中所要付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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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嘗試過具現化手機，可做出來的通訊工具沒有訊號功能，今天嚇傻女房客的那一支就是他做的，具體而言就是一隻手持鬧鐘，而只要一下雨，體質比較弱的生靈多多少少聽到一點他留下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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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的民間傳說裡，人們似乎稱他為地基主，但他很清楚自己跟那些靈魂不一樣，地基主才看不到他，想到這他也覺得荒謬到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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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連兩百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又為什麼，上天要讓他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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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的毛毛細雨搞得他心情很悶，鐘聲一響，他穿越了一撮撮交頭接耳的學生，穿越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他只知道走了很久，在新莊廟街來回的走，走到放眼望去一片漆黑，盡頭的那間大眾廟燈終於點上，吸引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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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人都說，大眾廟能夠接納那些流離失所的靈魂，落雨生想了想，或許長住在此，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不會顯得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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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這會是他接下來落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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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越廟埕，石階上站著一位身穿木紋甚平、而且有點高大的淡色短髮少年，在細雨中，男子並沒有被打濕，拄著法杖與一群友好的動物靈朋友談笑風生，好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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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一位就是宮裡的主位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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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室友看起來跟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差不多，看著石階上跟動物津津樂道的那位，落雨生噗嗤的笑了出來，這是近日他的第一次開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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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是繼續下著，他湊得稍微近些，聽到那位少年說：「祢們既然到了慰實殿，這邊就是你們的家，只要有家的地方，就會是天堂。」

說著這話時，他不確定，那位高大的男人似乎有一瞬間與他交換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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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啊，他怎麼會看得到我，真的別想了落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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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或許、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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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生心頭一暖，他感到有些激動，他努力的回想著那少年翡翠的瞳孔中究竟有沒有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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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天空徑直落下的縷縷銀絲，他想著，或許該採取一些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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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實殿正殿的屋頂上，整整七天，落雨生徹夜未眠，第八日的天空漸漸從底部泛起了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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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專注的將每一個具現化的五金零件組裝起來，他想，自己的能力沒有辦法做出有通訊能力的工具，那麼就試試看從零件開始複製，按照原理組裝起來，這樣說不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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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思考，他不禁喉頭發澀，他的手微微發著抖著，就算真的能與人交談，但他要跟誰說、又要怎麼說呢？他已經上百年來沒有說話了，即便聽得懂，能說出來也是兩回事，讓人聽得懂也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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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麼都想不出來，又要怎麼解釋自己到底是誰？

算了，他考慮不了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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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建好線路通上電後，他打開手機，一直顯示沒有訊號格的手機顯示滿格，標示網路失敗的推特也開始轉著小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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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訊息雪片般的湧入郵件信箱，落雨生感覺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拿住震動不斷的手機。他仰著頭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的眼眶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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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他來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他沒有欣喜若狂，當然也沒有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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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年了，第一次感到莫名巨大的疲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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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整好狀態後，他再一次打開手機瀏覽那些訊息，除了一些搜尋引擎的投放廣告，大多數的消息，都來自於一個同一個社交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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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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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鬼東西？

雖然現在住在廟裡，但對信教可是半點興趣也沒有，他雙指一滑打算取消追蹤，但無論怎麼取消，「神霄」的消息還是會不斷的出現在自己的河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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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這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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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睽違多年的訊息聲響起，他收到的第一則私訊，是那個叫做「神霄」的帳號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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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入輪迴，莫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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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件訊息下，是一個名為「沈玉青」男子的個人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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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青⋯⋯」落雨生低聲咕噥。

清明的雨從來沒有下那麼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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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陣劇烈的暈眩，一瞬間，很多的聲音在他的腦袋爆炸，以往習慣的車水馬龍，對街公車的喇叭聲也變得異常的尖銳，空氣撕裂了他的胸腔，粉塵跟柴油的味道讓他作嘔，他試著大口喘氣，幾抹鮮紅從他的五官緩緩流下，他原本那如同蠟紙的膚色更顯蒼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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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那個黃昏灑落的菅管花原、四面環生的瘴氣、在他記憶中的烈陽、法術、毛瑟槍的使用方法、如何匍匐爬行⋯⋯那些刻在他心底的反射動作，以及在記憶深處的聲音，像冰鎮汽水的氣泡，從他的記憶底部直直竄出，轟炸著他的腦門頂端，再如同煙火般的轟炸狂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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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我看見哪邊水桶掉了，我就打斷你哪隻手。」

「誰帶他練功，我抓到一次就打斷他的腿，打不夠就打另一條。」

「你得深藏利刃，別再待在這裡了。」

「滾，我不是你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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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腦袋嗡嗡作響，胸口莫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在他快要支撐不住時，一雙手支撐住了他的肩膀，映入眼簾的是那套綠色的木紋甚平，帶著一絲淡淡的檜木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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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好嗎？振作一點，我看你在這邊已經待了很久了，這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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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地藏王菩薩的代理人森川尚宏，你不用擔心，這裡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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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生花了很大的力氣抬頭，用力地看著森川尚宏翡翠色的瞳孔內反射出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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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落雨生全身上下都在顫抖，他的聲音就跟發冷的嘴唇一樣乾澀，暗紅色的瞳孔逐漸出現了灼灼紅光。

「不要緊，你慢慢說。」森川尚宏將自己的羽織披在落雨生身上，溫柔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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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的到我，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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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生的視線逐漸模糊，他不曉得是因為淚水的緣故，還是因為大雨打濕了睫毛，落在了一直很乾涸的心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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