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 | Penana

「全體起立，現在開始進行宣判，被告王謙，涉犯刑法第271條普通殺人罪，因罪行重大，且於犯後毫無悔意，無教化之可能，且有完全隔絕於社會之必要，職是，本席宣告，判處被告王謙死刑……」

我永遠無法忘記王謙轉過頭來看我時，那彷彿卸下心中大石頭的感覺。

「謝謝你，吳律師，謝謝你送我最後一程。」王謙笑著說道。

目送王謙上戒護車後，腳鐐聲在我的迴繞在我耳邊，我癱坐在法院內的石椅上，當律師這十多年以來，多少人靠我從死亡的邊緣拉回，我並不在意他們到底有沒有悔意，我也不在意那些人出獄後會不會改過向善，我只在意他們付不付得起律師費以及法官在我面前宣告免死，這十多年以來，就王謙一人。

她是自願的，自願死在公權力的刀下的。

「學長，你的冰咖啡。」阿哲將手中的咖啡遞給我，這才將我拉回現實。

「王謙的案子學長你就別太在意了啦~像她這種為了保險金殺夫的女人，如果再給她判免死，就太說不過去了，所以學長你就別……」

「我在意的是，從一審打到現在，在她眼中我看不到死亡的畏懼感，這是我執業時多年以來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坦然。」

我打斷阿哲的話，因為我根本不在意王謙是個怎麼樣的女人，但她犯後的舉止，卻讓我很在意。

看著門外眾多的媒體，彷彿一隻隻肉食動物，等待著洞口冒出頭來的小兔子，我不想在媒體面前暴露我的糗態，被判死刑一向不是我的風格，我拉著阿哲，從法院內的小徑繞出，逃避這個世界對我的監視。

離第二審上訴期限大概還有一段時間，從一審到現在，各家媒體不斷地報導有關王謙弒夫的新聞，媒體斗大的標題寫著:「冷血外配謀財害命」、「身障丈夫慘遭枕邊人毒手」……多麼淺白直接的標題，直接挑起社會的正義感，緊接而來的就是各大論壇都在討論著這起案件，不意外地，社會上多數人一面倒地譴責王謙的所做所為，就連我的家人也是，但他們還不知道，我是王謙的辯護律師，正在挑戰著這個社會自以為是的正義。

我闔上筆電，開始思考會不會像電視上的黃志豪律師一樣，能這麼義正嚴詞地告訴眾人什麼是正義，或是有沒有可能跟「我們與惡的距離」中的王郝律師一樣，一出法庭就被〝正義〞的民眾潑糞，想到還是全身顫抖，實在是太可怕了，我沒有那麼高的道德情操，我僅是就我身為律師的職責，為我的當事人爭取最好的判決結果，如此而已。

「阿哲，幫我安排王謙的律師接見。」

我循著看守所職員的腳步，走進接見室，等著玻璃後面那扇門的開啟。

門開了，王謙緩緩地坐下。

「你這陣子消瘦不少呢。」

「吳律師，我還有多久時間呢?」王謙眼神中看不出恐懼。

「我們還有二審，還有機會。」我鼓勵王謙，還有機會。

「原來還沒結束阿……」王謙貌似失望地說著。

「妳不害怕嗎?妳目前可是死刑耶!」我用手比出手槍的樣子朝自己的胸膛開一槍。

「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離開這個世界嗎?」

「妳還有小孩啊!我記得上次去你家時有看到，這麼小你捨得離開她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鼓勵死刑犯不要有想死的念頭。

「死刑可不是妳想自殺的工具阿!我律師的名聲就要敗在妳身上妳知道嗎!」我用手指敲著玻璃，但王謙一眼都沒看我。

「是家對妳造成了什麼傷害嗎?」

王謙一聽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從一審打到現在，我一直都針對妳殺害妳丈夫的案子去思考，我從未想過妳的家庭背景，我一直都以為妳只是純粹覬覦丈夫的保險金，直到我看到看守所的接見簿。」

王謙沉默，我接著繼續說。

「妳被關的這幾年以來，妳的婆婆以及黃明財的家人從來都沒看過妳對吧?」

「那又怎樣。」王謙突然瞪著我，眼神中透露出一些悲憤的情感。

「終於像個人了呢。是家庭中的歧視以及冷漠使你產生了殺意對吧!」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王謙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淚，旋即作勢轉身。

「等等，你聽我再說一句話就好。」我緩慢地說

「是你老公請妳幫他結束生命的對吧。」

語畢，王謙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壓力，淚水潰堤。

「告訴我，黃明財到底還跟妳說了什麼?」

回事務所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我坐在計程車內，不斷地思考剛剛王謙跟我說的話。

阿財因為工作受傷的關係，下半身癱瘓，所以只能在家做些家庭代工，一直以來，都是我照顧阿財，我沒有讀什麼書，只能去當清潔公司的清潔工，我們的日子雖然過得有點苦，但只要還過得去，那就沒關係。

但後來阿財的後遺症越來越嚴重，我只能辭掉工作來照顧他，政府給的傷殘補助入不敷出，所以我只好向我婆婆說可不可以借我們錢，但婆婆聽到我的聲音後直接就把電話掛掉了。婆婆一直都很不喜歡我，至從我嫁進來後，沒有給我好臉色看過，甚至有時候還會罵我打我，阿財當時是為了保護我所以從舊家搬了出來的。

某一天，阿財半夜胃痛，送了急診，才發現他已經得了胃癌而且是末期了，阿財在急診室的床上，對著我說:

「老婆，這陣子辛苦妳了。」

我難過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叫他先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最後的時間裡，阿財常常在半夜裡疼醒，吃了止痛藥也沒什麼效果，直到那天晚上阿財哭著跟我說:

「老婆，讓我離開好不好。」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我實在不忍阿財再因為病痛的關係繼續痛苦，所以我只好給他吃安眠藥……

如果我死了，小孩可以給婆婆照顧，婆婆也不會因為我而感到厭惡，社會上的人也覺得我死是應該的，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去找阿財了……

刑法是在探討行為人的行為，是否可以被公權力制裁，針對每一個構成要件，仔細地判斷，再來審查有沒有阻卻違法事由可以推翻違法性，我們僅是針對行為人之行為去判斷他是否成罪，但為什麼他會犯罪呢，作為犯罪的動機，作為酌減其刑之依據，刑法大家只注重它處罰的功能，但卻忽略了它預防的功能，不是刑罰罰得越重，社會就會越來越好，更應該去看這個社會哪裡出了問題，要去面對它，社會改善了，刑法的最終目的也就達成了。

「學長!王謙的案子妳還要上訴嗎?」阿哲從事務所打給我。

「當然。」

雨停了，車窗外的天空透出一絲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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