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匯 - 《散文》花的自白書

花究竟是否憐於自己的凋謝，我想了很久。如果不是古今中外的詩人們自作多情，那肯定是我不解風情吧。

佇立在綠地之間，於深褐色樹幹的滋養下，我是一朵盛開的花。捧著朝露，四瓣粉嫩的淡紅花瓣因之更顯嬌美；隨著微風，肆意放送搔人鼻息的芬芳；混雜著陽光的熱情，淡然卻豔美的樣貌，那就是我。

接受蜂蝶的來去停留，我是閃閃發亮的舞台，在漸起的白色日光之下，我就猶如貴族們的交際殿堂，伴著啁啾的圓舞曲之中，這裡可以悠閒取用香甜的蜜、互相交談共舞，然後，整好衣妝之後，方翩翩然離去。

如此耀眼奪目的我，殷殷期盼的結局是有一天將會迎來凋零，而後乾癟的花瓣落盡、枯萎的深綠色皇冠中孕育出鮮甜的寶藏——那與露水同等璀璨的鑽石啊，由它滋潤朝鳥的喉舌，經過塵土和雨水的洗禮，最後，幻化為嶄新的生命，成為用深根擁抱大地的愛的存在。

那是我——花——存在的使命，又或者說，是宿命。

是我所憧憬的事。

理所當然地，這株植栽並非只有養育我這一朵花。「我們」都帶著相同的崇高使命誕生，在盡情揮灑耀眼的美麗之後，我們並不會對容貌眷戀，因為我們都相信著，凋謝之時才是對花而言最動人、最憐人的樣子。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CaxQ0fIC3

我也知道不是一切萬物都是這個樣子，至少身邊擠身擁護的綠葉就不是。深綠色的葉子接受來自太陽光的恩惠，轉換為生存的力量支撐著整株生命體；然而一旦枯萎，並不會像我們成為果、成為子，而是落土歸根在我們身下，直到腐朽之前都依偎著自己一生奉與的母親。

正因為每一個「我」的價值都不一樣，才更能夠互補相合成為生命——如同世界的四季總是在冷後暖，或者陽光和月光會交錯照亮大地——欠缺互足是一種不可思議，更是一種無可言語的奇蹟。

這一切優雅交織的生活，都在那一天戛然結束。一樣的燦燦日光，一如往常的浪漫飄逸之中，我忽然覺得連接根源的莖枝被什麼給用力扯住，然後生硬冰冷的金屬一左一右地，就這樣、在還沒意會到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已經被削斷了和根源的連繫——。

我驚醒了。

從通往瀟灑未來的夢想中，從滿身青綠的夢中，從此被腰斬了自己生命中原先注定好的結局。走往另外一條歧路又是什麼樣的未來？我覺得不安，內心震盪不已，害怕著自己無法安然凋零，安然完成自己的命運。

再回過神時，我發現自己被種植在一個剔透的朝露容器中。不會蒸發，也不會凝結，甚至和粼粼清水不會相溶，彷彿毫不相似一般。這個地方和我過去所生長的環境截然不相同，太陽是微微帶著枯黃的白色，大地平滑，沒有其他人在。

我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我無法評估確切經過了多久，這裡沒有日月的交換，也沒有照射弧度的變化，唯一能夠證明時間正流逝的是，我落了一瓣花瓣。這樣的我也可以凋謝嗎？凋謝是使命的達成，是旅程的結束，是我所殷殷期盼的榮譽，是我汲汲追求的結果。

結果。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RmdTaLx9v

我又落了一瓣花瓣。現在我開始覺得倦了，清水並不能完全提供我生存所需，再加上失去綠葉的作用，原來儲存在莖之中的少量養分已經幾近耗盡。沉睡的我還會凋謝嗎？不安中，我硬撐著自己。身邊被放置著一支羽毛，是在我的家鄉中常常見到的那種花色：白色又非純白，交雜著灰色與棕色的斑點。

羽毛被什麼給提起了。它的根部被浸潤成漆黑的顏色，然後在一片雪白的方型葉子上來回摩娑起舞，將葉子染得黑白混雜。眼前一切盡是新奇的事，簡直像夢一樣不可思議，我看著羽毛盤旋——鳥兒都沒有如此輕盈——，看得入神的我居然感到暈頭轉向。混亂中，一瓣花瓣又落了。

是否我終於要凋謝？凋謝後就會成為鮮果、成為種子，這是我所相信的。讓幼小的種子靜靜沉睡——在風雨的怒吼中，在風雨的呵護下，安靜地——直到暖春到來，直到甦醒，直到雙手擁抱大地，直到我們也學會深愛這個世界。

彷彿夢中，彷彿飄零；恍惚之中，我彷彿聽見了。像夜裡的大雨，噗簌簌地掉成一首歌，婉轉的歌搖擺著散向遠方去：「常開婉謝是你的本質。你早知道生命是一段起伏無常的插曲，早知道輕落才是最美的樣子。可生命終究勾扯宿命，誰都不願空折枝；儘管如此，你蕞薾的缺憾是為人所詠嘆的詩詞。」

那是什麼？是什麼？終於，我的最後一點意識耗盡了。

究竟，我是否凋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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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花的自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