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師】蘼荼 The Grief of Losing - 4-2

風紀財團總部裡，所有人都對他的突然到來感到訝異，卻沒有一人上前將他攔阻。

他知道這些人的反應並不尋常。這些人明白他的身分，知道他是彭哥列的首領、雲之守護者的上司，但他也清楚，在風紀財團裡唯一能站在頂端的，只有雲雀恭彌。

無論是誰，都不能成為越過他的存在，儘管他擺出彭哥列首領的架式也不會、不該成為風紀財團的例外。

眾人的反應讓他瞬間明白了什麼，阿綱有些惱怒地不自覺加快步伐，明白這些人之所以能任他闖入，多半是因為上頭早有吩咐。

雲雀恭彌早就知道他會來，不僅在等著他的到來，還不知道用了什麼方式，透過那段記憶逼他主動前來。

他神情凝重，眼裡盡是冷意。在猛然推開雲雀的辦公室大門的瞬間，他正巧與雲雀似笑非笑的視線交會，於是阿綱不加掩飾地開門見山，語氣銳利地逼問：「你想做什麼？」

雲雀與他四目相對，空氣彷彿在兩人之間凝結，讓氣氛顯得極為緊繃。

不知何時追在阿綱身後的草壁哲矢此時才趕到，卻在即將踏入辦公室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趁他遲疑之際，雲雀順勢瞥去一個眼神示意。草壁會意後，便悄悄關上了門，將這個空間留給了二人。

「我想做什麼？」雲雀微微勾起唇角，刻意重複了一次他的問題。

他此時的笑意盈盈，看在阿綱眼裡是十足的挑釁。然而正當他準備開口回應，卻又被雲雀搶先一步反問：「你認為我做了什麼嗎？」

阿綱回想著在記憶中的一切，一時之間眉頭緊皺。

他當然不知道雲雀做了什麼。他唯一知道的，是庫洛姆莫名其妙有了那段記憶，並將那段記憶轉告給他。

嚴格來說，雲雀到底做了什麼、或是是否真做了什麼他都不得而知。那段記憶在他腦海中純粹只是一段影像，既無法證明什麼，也無可驗證它的真實性。

但他依舊固執地認定，雲雀恭彌是一個「關鍵」的存在。

無論是真是假都好，至少阿綱能肯定，記憶中的骸曾向他提出請求，而這項請求，讓雲雀恭彌在當年事件中扮演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

無意間，他目光落在辦公室待客區旁的花瓶上。在辨認出瓶中花朵的瞬間，阿綱僵硬了身軀——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花朵，是骸只會送給他的荼蘼。

「你為什麼會有他的花？」他的語氣不像是單純詢問，而是種滿懷怒意的警告。

那些花理應只屬於澤田綱吉，任何人都不該擁有。

即使他清楚自己此時所展現的獨佔欲毫無意義，但失去骸之後，他似乎也只能透過這種無謂的堅持，來證明他與骸之間的關係與旁人不同。

「他的花？」雲雀挑眉，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卻刻意不讓步般，理所當然地回應：「他說過吧？要我把他的花送去給他。」

「那也不能表示你能擁有。」阿綱語氣堅定，嚴肅得不容置喙，彷彿除他以外的人擁有那些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阿綱的反問讓雲雀不禁冷笑出聲，也不知是在嘲諷眼前之人，還是在嘲諷曾經向他託付請求的某人。

雲雀緩緩靠向辦公椅椅背，目光帶著興味地細細打量著阿綱的表情，全然不把對方的態度放在心上，神情戲謔地開口說道：「如果花不在我這裡，我要怎麼把那傢伙的花送過去呢？」

阿綱眼裡寒意漸深，少見的在雲雀面前擺出首領的威嚴模樣，鄭重地警告：「別跟我玩什麼文字遊戲，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可我就是那個意思。」阿綱沒能招來雲雀對他的畏懼，僅是使他笑意淡去。

雲雀冷著臉與他對視，一改先前神態，語氣生硬地說道：「不管我要做什麼，那都是我的事。反倒是你，你來找我究竟是打算要做什麼呢？」

雲雀眯起眼睛，帶有幾分審視意味的目光落在阿綱身上，起身朝他走近。

他對上阿綱滿是怒意的雙眼，壓低嗓音一針見血地反問：「你真的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嗎？」

「我……」阿綱的思緒被對方的話語攪得一團混亂，連帶著話語也變得模糊不清。

直到被雲雀點破，他才猛然驚覺，自己真沒認真想過來這一趟的目的是什麼。

透過雲雀的雙眼，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目光閃爍。在意識到自己只是憑著一股衝動盲目闖來後，阿綱也不禁疑惑——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來？

是為了彌補過錯？知曉真相？還是……

「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他無暇細想，也不願細想，只能將一直以來的困惑及迷惘，全數傾洩而出。

「也許我……想知道他選擇死亡的原因……我也想知道，他是怎麼透過庫洛姆把記憶傳遞給我。」

方才閃爍不定的目光，在確認心中疑問後反而更顯茫然無措。

某個不該有的念頭趁機一閃而過，即便理智告訴他那是不可以、也不可能存有的聯想，他仍不理性地任由自己沉溺於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中，受那可笑的想望驅使、行動，渴求能藉此在他的生命中點上一盞足以象徵希望的微光。

就算庫洛姆已向他多次強調，阿綱還是會忍不住想：也許骸並沒有真的離開，當年的悲劇只是一場騙局而已。畢竟他是個善於編造謊言的人，所以……所以……

也許，他只是被騙了很多年；也許，他一直都還在……

這個想法令阿綱不禁湧上一絲期待，卻又本能地感到不安。他的雙眼在無意間流露出心底的懦弱，使他不敢對上雲雀的目光，只能像在說服自己般地低喃：「我只是……這樣想過……想著也許他還……」

「六道骸已經死了。」

冰冷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劃破他的念想。

一察覺到他的可笑猜想，雲雀便沒打算再聽他繼續沉溺其中。他乾脆俐落地打斷那荒謬又淒涼的盼望，將徒然燃起的希望之光無情掐滅。

阿綱怔在原地，眼裡微弱的光芒被一層沉痛的陰影覆蓋，神態顯而易見地轉為低落。

雲雀表面說得雲淡風輕，實則毫無保留的用話語狠刺進對方心底：「應該沒有人會像我這樣，那麼直白的在你面前這麼說吧？」

所有人都能看得阿綱的不願面對，所以才總顧及著他，只會用委婉的字眼表示他不在了、他離開了、他不會回來了……卻從來沒有人，將「六道骸已經死了」這項事實，用這種不加修飾的方式擺在他面前，強迫他認清現實。

就如雲雀本人所說的一般，會對他如此殘忍的，向來都只有雲雀恭彌。

「雖然我猜到，你遲早會來找我麻煩。」雲雀無視阿綱的蒼白面色，繼續說道；「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來，畢竟就算你來了，你也不能怎麼樣。」

雲雀的聲調平淡無波，彷彿只是在與他談論今天天氣如何，卻讓他感到如墜冰雪之中般，沉重而窒息。

見對方沒有回應，雲雀也不再理會，逕自越過他的身旁，姿態慵懶地在待客用的沙發上坐下。

他將目光落向盛開的荼蘼，又一次追問：「他已經死了那麼久了，你到底還在執著什麼呢，澤田綱吉？」

阿綱當然知道，人不在了，自己就再也做不了什麼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知道了所有答案也不可能再改變任何事；他更清楚，自己這份執著只不過是種沒道理的無理取鬧，一種近乎無濟於事的垂死掙扎。

雲雀的追問在他混亂的腦中縈繞，逼著他不斷回想起過去的曾經。

和以往在腦中浮現出的記憶不同，他此刻回憶起的所有並不僅是他與骸的過去，更多的……是在他離開之後，那段充滿無盡絕望的日子。

對他來說，那段日子的自己有多絕望，就意味著自己有多愛他。可諷刺的是，在那段真正能讓他深刻感受到自己有多愛他的日子裡，卻沒有他存在。

只剩下他一個人……活在了被所有人包容、接納的世界裡。

最可怕的從來都不是「失去」本身，而是意識到自己竟透過「失去」，獲得了更多。

阿綱也明白是他卑劣地利用了這一切。他在這種情況下，卑鄙的將自己困在自以為什麼都沒有的假象中，向所有人博取同情、獲得憐憫。

他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誰？又是靠著誰，才死撐著活到現在？

總得有個答案吧？

「……難道我很執著，不可以嗎？」他的聲音顫抖，目光像是摔在地上後破碎的玻璃，映著破裂的光影，既脆弱又危險。

「我很執著又怎麼樣呢？」他轉過身，強撐著一抹彷彿隨時會崩潰的笑。他語氣裡帶有的些許瘋狂，使雲雀多少能感覺到他的歇斯底里，可即使如此，雲雀也只是沉默著沒有開口、沒有動作。

只是靜靜地看著，任由阿綱心中築起的堡壘在他的默許下逐漸崩塌。

「我明明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而已！」他的聲音驟然拔高，像是終於找到了情緒宣洩的出口，將所有從未提及、甚至未曾察覺的情感，毫無保留地傾訴而出。

「你要說我只是自私地想透過這種方式讓自己心裡好過，那我也不否認！畢竟……事到如今，那些事我都已經慢慢接受了啊！」

他低頭掩面，心有不甘地怒喊：「可是……我接受了那麼多殘忍的事實，為什麼現在卻連那樣一點點安慰……都不能給我？」

他想過，也許雲雀恭彌是真的無法給他答案，但對方表現出來的無關緊要，卻讓他覺得自己這麼久以來的煎熬，似乎只是場笑話。

他明明這麼痛苦，卻無法透過那些「虛假的安慰」得到慰藉，也不被允許得到真正的安慰……甚至連要怎樣才算是「真正的安慰」，他自己都說不上來。

他只能無助地將一直以來壓抑在心裡的憤怒、不甘與委屈，盡數道出。

「雲雀學長……這些年……我是真的很難受……」他的眼眶泛紅，聲音也漸顯無力。

阿綱走近雲雀，將身子倚在沙發另一頭，將手死死緊握成拳。

「我知道我不能再改變什麼，但我還是想要有所改變……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很痛苦……」

他的眼淚順著臉頰從眼眶滑落，落在墨黑色的沙發扶手上，滴落在皮革上的淚珠在燈光的照射下映出破碎的光澤，倒映著他眼底的哀慟。

他試圖拭去不斷從眼角滴落的淚，卻適得其反，最後只得放棄無謂的掙扎，索性坦承自己的狼狽與脆弱：「與其說是我需要的是答案……」

他扯著唇角僵硬地微笑，喊道：「不如說我需要的是安慰……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與憐憫！我要真正能安慰到我的安慰！」

如果，骸只是想透過自己的死來影響他，想讓他成為終結黑手黨的劊子手，那麼，他算是做到了吧？

如果，骸只是不想再讓他因為六道骸的存在感到為難，那麼，他也確實在那之後不再有所顧忌，也算是達成他的目的了吧？

如果，骸是因為他的行事作派感到委屈，委屈到不得不透過這種方式來懲罰他，那麼，他也算是受夠懲罰，不必再滿懷愧疚了吧？

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好，只要有了「答案」，他就能理所當然的根據現況推想、延伸，能以此來證實自己確實替他做到了點什麼。

可現實卻是——骸的離他而去，只證實了他不是個好戀人、不是個好首領、不是個好人。

但再如何痛苦，他到底還活著，就算內心傷痕累累，在這麼多年的時間流逝、在周圍那麼多人的陪伴影響下，他也不可能永遠都是過去那個他、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過去的那副模樣。

他知道自己很難好起來，卻也知道要讓自己慢慢好；他知道自己對不起骸，卻也知道自己對不起周圍的所有人。

他執著於不會回來的他，把自己困在他所愛的荼蘼叢中，矛盾地一邊想抓住早就不在的人，一邊推開身邊依舊留在他身邊的人。

讓他痛苦的不僅僅是愛人的離世，更是他竟變成了一個只為會為別人帶來傷害的自己。

也許，他早就受夠了這樣的生活，但他卻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

「你一定也覺得我自私得可笑，對吧。」他深呼吸了幾口氣，在迫使理智重回壓抑感性的那一刻，逼迫自己挺直了背脊，努力平復心緒，卻仍難掩悲切的闔上雙眼，仰頭輕笑自嘲：「嘴上說著多愛他，多不想忘記他，說自己為了他過得有多痛苦……可到頭來，卻還是只想著自己，根本沒有顧慮到他。」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我都是這樣。」

他說他是個偽善的人，他想他確實是的。

他早已弄不清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只是盲目地認定不能再讓這一切變得更糟。

什麼都做不了，但又怎麼做都行。只要可以為這一切帶來一點點改變，就算只是一點點，應該都會比過去更好吧？

他毫無根據，卻對此堅信不移。

也許是他說得太多，他的聲音漸趨低微，方才不顧一切上湧的情緒終於被消耗殆盡，像是潮水退去般，只徒留滿地狼藉。

雲雀始終沉默著，只是看著他獨自宣洩、等著他恢復平靜。

他並不是個會對這種事產生情緒變化的人，也知道沒有所謂真正適當的反應，因此他只是靜靜地坐著，望著對方若有所思。

「你難道沒有想過，你追尋到最後所得到的，可能根本就不是安慰嗎？」

雲雀伸出手，指腹輕捻著一旁盛開的荼蘼花萼，輕而易舉地將開得正豔的花蕊摘下。

潔白的花朵被他捏在指間，隨著手指的動作反覆轉動，漸漸露出脆弱的花心。

雲雀瞇起眼睛，微蹙著眉注視向花朵，隨後將剛摘下不久的花朵往地上扔去，冷淡地強調：「澤田綱吉，我相信你身邊有許多人警告過你，六道骸從來都不是個好人。」

不僅是身邊的許多人，就連骸本人都時常對他如此強調。

「你認為你很愛他，而他也很愛你，是嗎？」

他的話語，猶如一顆忽然墜落在池中的石子，激起漣漪般的無聲回響。

他不明白雲雀為何選在此刻與他這般強調，但直覺卻警告他，這番話多半會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令他不安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大腦在向他發出警示，可他卻下意識放棄抗拒，連出聲制止對方繼續說下去的意願都沒有。

「看來你一直都不明白……還是說，你是故意裝作不明白的呢？」雲雀低頭看向被他扔在地上的荼蘼花，在一陣短暫停頓之後，繼續說道：「你只看見了他的死，卻沒看見他真正的意圖。」

阿綱感覺得到說者的目光凌厲，也感覺得到他話語中的冷意。

「他只是，不願意繼續留在你的身邊而已。」

阿綱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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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顫，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的體內驟然碎裂。

「所以你要記住，他不是選擇了死亡。」

雲雀起身，毫不遲疑地越過阿綱身旁，卻沒有越過落在地上的荼蘼。只是自然地邁步、自然地使步伐落在白花之上，將其狠狠碾碎在腳下。

破碎散開的花瓣沾上了鞋印上的汙泥，凌亂地散落於地，只剩下一地殘骸，再也變不回美麗盛放的荼蘼。

在推開門的前一刻，他背對著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氣的他，落下最後一句話——

「澤田綱吉，他選擇了永遠離開這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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