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她還是滿腹的猶疑。程思莙凝眸望著眼前的男人許久,她並不認為皇帝此時此刻只想與自己話家常、憶往昔的,只不過她暗自揣測良久,卻是一無所獲。想到這兒,她眼裡的煩躁更甚,但不敢在皇帝面前表露半分,耐著性子:「兄長,您大費周章傳喚我進宮,應當不是只為與我說這些昔年往事這般簡單吧?」
皇帝詫異地看向程思莙,心道這小姑娘怎麼一猜一個準,竟是能將他的心給猜出,隨即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放在心上的姑娘,同時染上更燦爛的笑:「果然還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妳。確實找妳進宮不只是為說這些,我問妳一事,妳覺得葉家如何?」
「不如何。」程思莙蹙眉說道,神情裡皆是嫌惡,她還真不只是因莊家之故才對葉家敵意如此之深,更多的還是葉氏行事太過高調放肆,簡直是不知何為功高蓋主之嫌,不知何為尊卑上下。程思莙只想片刻,才實話實說:「葉家……多行不義必自斃。」
她此時此刻唯有這麼一句話浮上腦中,便也脫口而出。但話一出口,隨即又垂下眼簾,心底忽然懊悔不已。她怎麼就這樣在宮裡頭宣之於口,也不怕隔牆有耳?說不準自己這話才剛出,後腳便落到旁人的耳裡。向來禍從口出,指不定要給家裡帶來什麼麻煩。
嘖,自己到底都在做些什麼?
葉家再怎麼說,還是太后和貴妃的母家,她們身處深宮多年,想捏死自己這樣的小女娘可謂是易如反掌,縱然仗著有陛下和自家正一品官宦這層緣故,但葉家底蘊也厚,真要碰起來,還真說不出是誰可以站穩上風。
皇帝見到程思莙那一臉糾結模樣,忍俊不禁,落個安撫的眼神在她身上,才像是漫不經心般,輕聲開口:「是啊,可惜他們不懂這個道理。」
還妄想以貴妃來要脅自己。可殊不知,身在天子之家的,哪有一個是好拿捏的主?他的神情冷峻,卻指尖卻指著那盤被他剝得精光的栗子,示意程思莙,見她有了動作,這才望向不遠處的下人:「我這兒除了對母妃和親弟外,規矩不少,倒沒人敢隨意打聽,妳不必害怕。」
「天子腳下,不敢放肆。何況,到底抬頭不見低頭見,若三年後我還能進宮,總不好真撕破臉。」
「妳倒是想得多。」聞言,皇帝哈哈一笑,心底又對程思莙的好感更甚,但他也沒忘自己當初將程思莙從程家急匆匆詔來的事,只是見到程思莙吃著香甜軟口的栗子時的笑顏,似乎又有些不忍心將她拖進他與葉家的爭鬥,也怕唐突了程思莙般,目光移至他處,故作鎮定:「那妳認為,誰適合來坐這中宮之位?」
程思莙拿著栗子的手一頓,卻是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定定地望著皇帝。皇帝此刻說了葉家,又提中宮,難不成陛下要選的人不是葉家人,甚至不是世家中的任何一個?不對啊,莊家怎麼說也是外戚,就算是不選莊雅瑜,合該會選與莊家走得近的官宦人家,又或是莊家旁系之女才對。
忽然之間,她有些就看不懂了,陛下此番喚她到底想說什麼?她猶豫再三,頂著皇帝那一臉既怕受傷又期待的眼神,搖一搖頭。她總覺得好像誰都配不上這九五之尊,更多的是,不知為何,心裡頭縈繞著不知名的心緒,讓她有口難言。嘆聲氣後,她面上才重凝嚴肅:「陛下以為,誰適合?」
這麼些年,她雖說只是個未出閣的女娘,可這風吹草動間還是有些閒言碎語落到她的耳畔裡,當初先皇冊立太子時,也有想過要給太子順道選選太子妃的,可奈何當時太子滿心滿眼都是自己母妃的冤,根本無心成家,此事就這麼耽擱。
這一耽擱,便是直到陛下登基,而又因守孝三年,這立后之事到現在都沒個定論。但凡京中貴女,哪個沒有談論過誰可以成為陛下心中的皇后之選,更是滿心期盼著能坐上鳳位榮耀門楣,就連她也理所當然的覺得會是莊雅瑜得到這后位,畢竟莊雅瑜無論是從皇家這邊來算,還是從莊家那頭來算,都是世家中的佼佼者,身分尊貴無比,或論才學,雖比不上京中雙姝,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只是談論再多,不過都是茶餘飯後的閒話,加之后宮所有事務都被太后親口下令全權交由自家姪女的貴妃,立后之事也漸漸無人提及,甚至都認為皇帝會直接立如今的貴妃為后。現在陛下提及,分明是不想立葉氏為后,亦恐有打壓葉氏之意,歷朝歷代皇后皆為葉氏女,陛下大抵是開始忌憚葉氏了。
依她的身分,不該去問聖上誰適合作為他的皇后,只是她隱隱覺得皇帝的那個抉擇,是她。
皇帝沉吟片刻,抬眸便是直視著程思莙的眼睛,認真的問道:「妳願意登這中宮之位嗎?」
一直以來他想要的皇后人選便是程思莙也只有她,只是葉家終究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在所有之事還未平定之前,他不願自己心上護著的姑娘陪著他面對那些彎彎繞繞,尤其是涉及母妃的冤。
況且,他更不想勉強程思莙成為人人都盯著的皇后,他希望這小姑娘能行她所愛之事,亦如她所想,一切尊重她的抉擇。
這般直白毫無彎繞的詢問,程思莙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明眸都透著迷茫。她猜得果然沒錯,皇帝是想要立她,只是放著其他世家女不要,選她是為什麼?莊家、葉家、余家……這些家族都是大暎大族,他們程家雖說與莊家是世交關係,但說白了,不過是依附在莊家之下,怎麼也比不上其他人家的女娘,尤其是莊家。打從心底,她就不覺得陛下會為了兒時情誼,就胡亂選了她。
但其他原因,她又想不透。程思莙挫敗地看著皇帝的眼眸:「兄長,為何?大暎適齡女子不少,怎麼就選了我?」
小時候的她雖說比莊雅瑜那跳脫的性子還沉穩些,但也不是個什麼安靜坐得住的,家中又只有她那麼一個女兒家,本就不太愛管她做什麼,而幾個兄長沒事便成天沒少帶兒時的她出去野,自己也樂得開懷,要不是家裡請的女先生嚴厲得很,不然也是壓不住她這脫韁野馬的性子。
眼前人也是見過她歡脫的樣子,怎麼就看上她了?蹙著眉心久久不鬆,終究是無奈,不是她想要以下犯尊,但她心裡頭還是覺得陛下似乎眼光不太好,選誰不好,竟然選她。
自家父親縱然是個正一品丞相,程家亦是世家中人,只是家中人……她不知道承不承得起這個位置。中宮之位實在是塊燙手山芋,登得這位置的,定是會成為人人眼中釘、肉中刺。
父、兄,乃至於整個程家亦會被所有人盯上,她不敢賭,而且還是用聖上對她的情或對程家的信任來賭。她還沒有那麼傻。
皇帝見她滿臉的困惑,僅是遞條錦帕過去,面上總算恢復了雲淡風輕的模樣,兩手一攤,就開始控訴自己的那個好表妹:「當時母妃和姑母原是想著雅瑜這家世必定要入宮的,便想著不如讓我立她為后,誰知雅瑜遠在他鄉就寫信說自己不能為后。說是莊家已是皇親國戚,若再有女兒入宮為后,定有外戚專權、功高蓋主之嫌。」
程思莙挑眉,就為這事?
就聽皇帝繼續說道:「雅瑜還向我薦舉妳,說妳家世不錯,才情也勝過她不少,父親又中正廉明,雖是世家,卻是其中清流,不怕妳們程家與世家同流合汙。莊家因我生母之故,記恨當今太后及葉家已久,冊后事小,莊家上下勢必遭到針對。若真是非要她入宮不可,她寧做妃妾,躲躲清閒,免得天天提著腦袋擔心莊家遭人記恨。我左思右想,雅瑜說得挺有道理的,所以想來問問妳的意見,當然我也不會強迫妳,若妳不願,我便再尋他人。」
她聽完不禁陷入沉思,是啊,誰都知道當今聖上並非太后親生,且兩人不睦已久,從前論太子妃,現在爭鳳位,誰都不讓誰,前朝也就罷了,就連后宮皆是爭論不休,聽聞這幾年皇帝脾氣越加暴躁冷厲都是因此而來。選莊家女,無疑是驚動葉家,雖然葉家在朝中不過從二品官職,但歷朝皇后皆是葉家人,光是如此就已然增長他們在朝中的地位和氣焰。
便越發大膽放肆,甚至是隱隱踩在皇權、皇帝頭上。
但臥榻之側,又豈容他人酣睡?何況還是與皇帝之間隔著母仇的葉家和太后,藉助與葉家毫無相干的程家,儼然成了最好的抉擇,亦只能這樣選擇。可她心裡尚有疑慮,眸色黯淡幾分,她真的要孤注一擲嗎?
她隨即又是一聲輕嘆,似乎自己別無選擇,依著家世她本就逃不過入宮的命運,更遑論她只是臣子之女,哪有什麼討價還價的權力?只能心甘情願地成為皇家與世家對弈中的一顆棋子,且是顆有用的棋子。
「思莙聽兄長的。」她像是鼓起此生最大的膽量說道。
且不說她本來就對皇帝有那麼一絲好感,就如今的局面來看,絲毫不許她說不。皇帝生母太妃乃莊家出身,莊家本就因陳年舊事而記恨上葉氏及當今太后,若這皇后之位真落入莊家手裡,葉氏的人哪會輕易放過?
想到這兒,她神情放鬆不少,像是想通了般,眸色又恢復清明,展開笑顏。捏起一塊淋了桂花蜜的牛乳糕,小口一咬,香甜軟糯的口感化在嘴中,不由得微瞇雙眸,真不愧是宮中御廚,做的點心不僅精緻細膩,竟是也這般香甜可口,那洋溢而出的笑顏,讓皇帝看得怔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之語果然誠不欺他,皇帝一時著迷,脫口便出:「思莙可有小字或乳名?」
「還未取字,不過父親、母親和兄長們都喚我莙兒,祖母會喊我朝朝。」程思莙面上顯露思索的模樣,半晌才開口道。
「朝朝?」皇帝不解,「有何說法?」
「我祖父名有朝字,祖母是借幼名思我祖父呢。」程思莙笑道,但眼底一閃而過的嘆息卻是怎麼也藏不住。
她出生之時,正是家中老先生病逝之日,雖說家中不曾將那些克人生死之事說與她聽,可從前不懂,不代表她就真的什麼也不懂,也能就這樣裝聾作啞,大伯和三叔這兩房向來不喜他們二房,有這麼一個藉口,可不就是抓準機會背地裡嚼舌根了。
不過是父親的官銜比他們還高些,才不敢在明面上對二房有所不滿,不然哪還有什麼兄友弟恭的事兒發生。
程思莙雖是面上不顯,方才的神色卻被皇帝看得透徹,他低下頭不再看程思莙的神情,留了臉面給小姑娘。
他比程思莙大個六、七歲,當年的事偶有聽聞,程昇旭是先皇還是太子時的太子太傅,後來先皇登基便告老離開朝堂,後來的事便不太清楚,只知程家莫名傳出的這些謠言,讓這姑娘兩三歲前的日子並不好過。
如今這麼看來,那些傳言能傳入他人之耳,怕也是程家族內有人要藉此打壓程邵泰一脈動的手腳,不過事已過多年,亦見程思莙不過傷神一瞬又恢復笑顏,他只是個局外人,插手甚多更於他無益,只得掩下眼底流轉的汩汩冷厲,柔聲輕喚程思莙。
「莙兒,立后之事繁雜,我想先處理葉氏一族後再下旨,這般拖宕,恐要年後才有喘息之機。」皇帝轉移話題後,只投以幽深無波的目光望著平靜的池面:「我也不想妳要跟著我去應付太后和葉氏之人。」
「莙兒都明白的,請兄長放心。」她回以甜甜一笑,「只不過,兄長,您忽然將我傳進宮,把父親、母親和幾個兄長嚇得不輕,況且我出來的時辰久了,家裡該擔心了。」
皇帝這才抬頭看眼天色,夕暮微垂,溫紅的斜陽宛若薄紗輕觸著。是他的錯,將人喚進宮裡還讓這小姑娘等他許久。
他緩然移開目光,只抬手讓李覓上前:「你親送程大姑娘回府。」
「是。」李覓躬身喜聲言道:「程姑娘,請。」
「陛下!」目送程思莙離開的皇帝欲要返回殿裡,卻被一道急切的女聲硬生生喊停腳步,他轉過身就見一身雍容華貴服飾,頭戴金釵,鬢邊流蘇輕晃,襯得這女人明豔動人。只可惜,這身模樣,卻吸引不了皇帝的目光,甚至是她這個人,都被皇帝生生地戒備著。
「貴妃。」他淡淡應道,抬手示意她起身才又開口:「貴妃匆匆而來,可是有何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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