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留在比賽之後 - 七

　　春天的陽光灑落在維多克學院的足球場上，綠草在風中輕輕搖晃，空氣中混合著新割草皮的清新與汗水的鹹味，暖意在午後緩緩擴散。

　　幾週前的春季迷你聯賽中，提恩率領球隊奪得了冠軍。儘管贏得勝利，他卻絲毫沒有因此鬆懈。相反，他更加精實地訓練、親自指導剛入隊的新社員。作為社長，他總是用行動證明，勝利不是終點，而是下個階段的起點。

　　此刻，他站在場邊與教練、副隊長熱烈討論戰術。

　　「我覺得這個走位可以試試看。」提恩微彎著腰，手指靈活地移動著白板上的磁鐵，模擬球員的移動與攻防節奏，語氣認真而投入。

　　副隊長眼睛一亮，驚嘆道：「哇噻，真不愧是隊長，我完全沒想到還可以這樣走！」

　　「大膽，卻值得一試。」教練一邊撫著下巴的鬍渣，一邊點頭，眼神中藏不住對提恩的讚許。

　　戰術討論告一段落，教練與副隊長往球場中央走去，準備向隊員說明新的配置。提恩則獨自留在場邊，抓起水壺大口喝著水，讓沁涼順著喉嚨滑入胸腔，沖散一身熱氣。

　　風掠過髮梢，他抬起頭看向球場，忽然想起幾週前的某個傍晚，他也站在這裡，和李歐談論「第二性別」的問題。

　　那天的光線也像這樣溫柔，李歐卻罕見地顯露出迷惘與不安。

　　——自那以後，好像都沒怎麼再遇見他了。

　　「學生會應該很忙吧。」提恩自言自語地低聲說著，視線落在學院主樓的方向。像是要說服自己這樣的距離只是因為彼此的責任不同，不是其他原因。

　　就在這時，幾個剛結束訓練的社員一邊走向休息區，一邊閒聊，談笑聲隨風傳來。

　　一名隊員拿著毛巾擦著額頭，語氣輕快地說：「最近校內氣氛真的變好多喔，學生改革後，社團也變得更開放了。」

　　另一個剛換下球衣的男孩笑著接話，順手踢開一旁的水瓶：「對啊，我們隊裡這次就來了幾個Omega跟Beta的新生。」

　　站在陰影下的高個子隊員靠著牆壁，語調帶點感慨：「我還注意到，上課的時候也不再是只有Alpha發言，其他性別也敢舉手了。」

　　一名隊員將毛巾搭在脖子上，仰頭喝了口水：「這都多虧了學生會長啊。」

　　聽到這裡，提恩不禁勾起嘴角，眼神裡閃過一抹柔光。

　　他知道，這些改變背後，是李歐一步步推動的成果。

　　另一人隨手拿起水壺甩了甩，咧嘴笑說：「雖然他平常戴著那副老派眼鏡，又總是一臉嚴肅，但其實⋯⋯仔細看長得還挺好看的。」

　　剛拉開球衣散熱的隊員挑眉：「欸欸欸，你也中招了嗎？會長本來就很多粉絲耶。」

　　站在邊線旁的男生夾著手肘笑道：「要不我也加入學生會好了？搞不好能近水樓台先得月。」

　　提恩喝水的動作一頓，嘴角抽了抽，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心中竊笑又有點無奈。

　　——這群傢伙，也太直接了吧。

　　但下一秒，話題的轉變讓他整個人瞬間僵住。

　　一名隊員放鬆地躺倒在長椅上，抬起一隻手揮了揮：「說到這個，你們有看到最近和會長出雙入對的那個Omega嗎？」

　　另一人抬起頭，嘴角壞笑：「有啊，超漂亮的，完全不是一般學生能追到的等級吧？」

　　坐在草地上綁鞋帶的隊員回過頭，語氣裡帶點不可置信：「真不敢相信他們竟然交往了⋯⋯」

　　其中一人靠著球門柱，緩緩吐出一口氣：「真的假的？你們哪來的消息？」

　　最後一人蹲在地上撿起訓練背心，語調篤定：「都已經連續看到他們在圖書館、食堂、放學回家、假日出門了耶。沒有在一起怎麼可能這麼頻繁？」

　　水壺從他指尖險些滑落，提恩錯愕地站在原地，像被突如其來的冷風抽了一巴掌。

　　「你們剛剛說什麼？」他沒經大腦地開口，直接快步朝他們走去。

　　幾個隊員被他嚇了一跳，面面相覷。

　　「呃⋯⋯什麼？」

　　「李歐現在有交往的對象？」提恩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平時那種吊兒郎當的語氣全然消失，換上了少見的壓迫感。

　　隊員們一時語塞，最後其中一人小心翼翼開口：「應該吧⋯⋯大家都這麼說⋯⋯而且你不是他朋友嗎？應該比我們還清楚吧⋯⋯」

　　那句話像冷水潑下來，瞬間讓他從頭到腳都冷了半截。

　　提恩站在原地，彷彿被困在某種無形的牆中。

　　——朋友。對啊，他們是朋友啊。

　　但為什麼⋯⋯這樣的事，他竟是一點風聲也沒聽見？

　　記憶一個接一個湧現——李歐突然推動制度改革、忽然對自己的Beta身分產生動搖、最近的聯絡也變少了⋯⋯

　　原來，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那個Omega。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心中翻攪，不只是不被告知的失落，還混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悶痛。

　　像是某個他還沒來得及承認的東西，被人提前揭開了蓋子。

　　提恩咬了咬唇，低下頭看著自己沾著草屑的運動鞋。

　　陽光與陰影交錯在他腳邊，微風輕拂，他卻感覺全身灼熱。

　　「隊長，你要去哪——？」

　　還沒有人反應過來，提恩已轉身大步離開，頭也不回地往校區方向走去。

　　「欸！我們等等還要做賽後檢討啊！」

　　「你剛剛不是說今天要幫忙排位置表嗎——喂——！」

　　隊員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追問，他卻只擺擺手，像是將那些聲音全數拋在腦後。

　　風在耳邊呼呼作響，他的步伐越走越快，彷彿只有追上那個答案，心裡的亂流才能平息。

　　——不管是真是假，他想親自去確認。

　　也許⋯⋯也只是想親眼看看，李歐身邊，那個讓他選擇推翻一切、打破沉默的Omega，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

　　學生會的會議室內，午後陽光從百葉窗灑落，斜斜地落在桌上那一疊厚厚的資料上。李歐正在對著筆記電腦敲著什麼，副會長則坐在他對面，一邊翻閱著文件一邊和一旁的學生會成員低聲討論著活動預算表。

　　討論聲持續了好一會兒，門忽然被輕輕推開。

　　「打擾了。」提恩一如往常地走進來，語氣隨性，笑容掛在嘴邊，像是沒經過大腦就來湊熱鬧。

　　李歐抬頭看了他一眼，眉毛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你怎麼來了？」

　　「剛好練完球，路過。」提恩隨口說，視線卻落在李歐的身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他身旁一位沒看過的新成員身上。

　　那是一位看起來文靜溫和的少年，身形修長，氣質柔和，笑起來帶著一點太陽的味道，正拿著資料向李歐彙報。他的語調溫柔而禮貌，嘴角含著微笑，即使只是遞上一張紙也讓人覺得彷彿春風吹過。

　　李歐注意到提恩的目光，簡短地介紹道：「這是奎恩·穆勒，新進的學生會成員。奎恩，這是提恩·賽斯，足球社的社長。」

　　奎恩立刻轉向提恩站起身，笑容親切：「你好，我有聽說過你。你在春季聯賽的表現很精彩。」

　　提恩一靠近，立刻聞到了奎恩身上淡淡的費洛蒙氣味，不濃烈卻讓人難以忽視。作為Alpha，他的神經條件反射般地繃了一下。

　　是Omega。

　　他瞬間明白，眼前這個笑得陽光的男生就是——李歐傳聞中的交往對象。

　　笑容陽光，說話溫柔，舉止中帶著細緻與謹慎⋯⋯就連那份溫吞卻讓人放鬆的氣場，也完美契合李歐曾經說過的「理想型」。

　　提恩想起剛才在球場上隊員們談論的八卦，他有好多問題想問出，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維持著友善的表情，向奎恩點頭回禮。「你好，我是提恩。你是新生嗎？適應還好嗎？」

　　奎恩眼裡閃過一瞬不易察覺的變化，像是被什麼觸動了一下。不過他很快恢復微笑，語氣不疾不徐地說：「嗯，還好。學生會的大家都很親切。」

　　李歐沒注意到這兩人之間細微的波動，只是低頭翻開下一份資料。

　　此時，副會長忽然敲了敲桌面：「對了，下個月校外教學的地點還沒定，得找人去現場勘查喔。」

　　「校外教學？」提恩挑眉。

　　「水族館、植物園還是動物園，要三選一嘛。得先去看看現場設施、人流、交通動線什麼的。」

　　她將幾份彩色簡章攤開在桌上，上面印著各種設施照片，氣氛忽然變得像旅行前的行前說明會。

　　「原本是我和會長、奎恩一起去，但我爸最近住院，週末得陪我姊去醫院輪班照顧，所以⋯⋯」她聳聳肩，一臉歉意。

　　「那就只剩李歐和奎恩？」提恩語氣比預期的快了幾拍，「那我可以代替你去。」

　　李歐皺起眉：「你去幹嘛？這是學生會的公務耶。」

　　「我可以自費。」提恩不改態度地說，「又不會動用經費。我也想幫忙看看。」

　　副會長一臉看戲表情：「欸欸？這麼主動？不錯啊，我們正好缺人手。」

　　李歐的眉頭皺得更深，聲音透著明顯的不信：「這不是玩樂行程，別鬧。」

　　「你就當我參與社會服務嘛。」提恩笑嘻嘻地說，「再說了，校外教學選點很重要耶，你不覺得我有很多寶貴經驗？」

　　「你哪來的自信。」李歐忍不住吐槽。

　　這時，一直安靜聽著的奎恩開口了，語氣仍然溫和如初：「那不如⋯⋯大家都自費吧？也不會造成困擾。就當作是週末出來走走，也挺好的。」

　　他笑了笑，「我也想多認識一點朋友。」

　　李歐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桌上的簡章，終究沒有多說什麼，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

　　李歐的反應讓提恩很意外，雖然自己也有幾次死纏爛打讓李歐改變主意但都僅限於私事。現在一向在公事上不易被左右的李歐居然因為一個人的話而改變了決定。這種影響力，可不是隨便誰都做得到。

　　這個omega在李歐的心裡應該有一定的分量。

　　事實上，提恩的猜測並不算錯。李歐的確，在意奎恩。

　　只是那份在意，源頭並不單純。

　　奎恩第一次出現在學生會，是數週前一個接近黃昏的午後。那天辦公室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李歐還留著處理報告，剛抬起頭，就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神情略顯緊張的男生，手裡捧著入會申請書。

　　「抱歉，請問⋯⋯現在可以遞交資料嗎？」

　　那聲音溫和而不失禮貌，語氣卻有些不確定。李歐那時疲倦的視線無意識地落在對方臉上，卻在下一秒驟然一震。

　　他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麼感覺——不是單純的熟悉，也不是刻意的懷舊，而是一種幾乎令人遺忘的記憶在腦海中被翻起的錯覺。

　　——像極了高中時期的李央。

　　不是長相，而是那個說話時會稍微側頭、動作總是小心翼翼卻又帶著自信的神情。那種讓人想親近、又不忍打擾的氣質。

　　「請坐。」李歐回過神來，語氣比平常柔和了一些。

　　奎恩坐下後遞上申請表，靜靜看著桌上的學生會資料。他低聲說：「我以前其實是Beta，後來生病住院時才二次分化成Omega。」

　　李歐微微一愣，看向他。

　　就連遭遇都和李央如出一轍。

　　奎恩繼續說：「那段時間我其實很不想接受……變得不是原來的自己，好像忽然在社會上多了很多定義。身邊的人的態度也變了。」

　　奎恩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並不苦澀，反而帶著一種經歷過低谷後的平靜。

　　「後來是聽了你開學那場演講。你說，第二性別應該是每個人自身的一部分，而不是框架。」

　　「那句話⋯⋯我記住了。」奎恩直視著李歐，眼神清亮。

　　這句話聽起來不長，但敲進李歐心裡的那瞬間卻像是一顆石子投進深水。

　　——就連說話的方式也像。

　　沒有煽情、沒有鋪陳，但每一字都像是經過琢磨後才說出口。

　　「你可以來試試。」李歐那時只說了這麼一句。

　　從那天起，奎恩便成了學生會裡的一員。總是在大家散會後留下來幫忙收拾資料，有時會主動做些旁人沒注意的小事；筆記永遠整齊，報告上偶爾還會畫些奇妙的小插圖，讓李歐一邊皺眉一邊默默收好。

　　他們相處的時間不算太多，卻迅速地拉近距離。李歐漸漸習慣了奎恩的存在，甚至會在某些時刻下意識地尋找對方的反應。

　　李歐覺得，奎恩⋯⋯讓他想起了那段他以為已經放下的過去。

　　「這週末，要記得集合時間哦。」副會長一邊把資料整理成一疊，「我這次真的沒辦法跟，交給你們三個啦。」

　　「知道了。」李歐嘆了口氣點點頭。

　　「耶！好久沒有去水族館了！」提恩語帶興奮。

　　奎恩則溫柔地笑了笑：「我查了票價，大人一人一千日圓，學生有折扣喔。」

　　副會長看著這三人各自不同的反應，忽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

　　三月初的陽光帶著一絲涼意，灑落在水族館半圓形的玻璃穹頂上，閃耀著夢幻的光澤。館外排隊的人潮逐漸散去，李歐站在入口處看了看手錶，又不著痕跡地轉頭，確認兩人是否都跟上。

　　「等一下從這邊開始，會先經過熱帶魚區，再繞到深海隧道和海豹池，最後回到海豚秀那邊。記得拍照記錄，寫報告的時候會用到。」他語氣一如往常冷靜，舉止井然。

　　「報告什麼的就交給你們吧，我負責拍照就好！」提恩早已拿出手機，像小孩進遊樂場般興奮，已經在門口拍了三張自拍。

　　喀擦——

　　「會長大人認真的身影也要記錄下來。」提恩趁李歐轉身的瞬間對著他按下快門。

　　「喂，不要拍我。」李歐一把按下他舉著手機的手。

　　「欸——難得一起出來玩，拍合照留個紀念不是很好嗎？」提恩語氣充滿期待。

　　「今天不是出來玩的。而且剛剛那也不是合照，是偷拍。」

　　「那現在來一張合照？」提恩話音未落，便一把摟住李歐的肩膀將人拉進懷裡，快速地自拍了一張。

　　「喂！你幹嘛！」李歐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不習慣與人這麼親密接觸的他立刻紅著臉推開對方。

　　提恩不以為意，馬上翻出剛才的照片：「拍得不錯欸，等會兒發給你！」

　　「別鬧了！給我刪掉！」李歐想搶手機，卻撲了個空。

　　「不要！」提恩像個耍賴的小孩別過頭。

　　站在一旁的奎恩微笑著看著兩人鬥嘴，默默拿出筆記本開始記錄。自入館以來，他就像一位稱職的記錄者，跟隨著李歐規劃的路線，偶爾默契地替他補充標示與注意事項。

　　李歐對奎恩的效率感到滿意，兩人間漸漸建立起無聲的配合。提恩則吊在兩人後頭，隨興亂晃，看到奇怪的魚便驚呼，當前面那兩人靠得太近時，就湊過來插話打斷。

　　「欸欸你看這隻，魚頭像機器人！牠怎麼長這樣啊？」

　　「那是箱魨，主要棲息在——」

　　「啊！會不會爆炸？像動漫裡那種會噴毒的！」

　　「⋯⋯不會。」李歐語氣略顯無奈。

　　奎恩低頭輕笑，在筆記旁畫了一隻小小的方形魚：「賽斯學長的比喻倒是挺生動的。」

　　李歐吐槽：「你別給這傢伙太多自信。」

　　走過魚類展示區後，三人來到開放式餵食池，幾種溫和的魚會主動靠近遊客。奎恩彎腰把餵食管伸進水中，小心觀察魚群反應；李歐則蹲在一旁讀著旁邊的進食習性說明。

　　提恩看了一眼，卻跑去買了飼料餅乾，直接用手餵魚。結果被一條調皮的魚猛然撞了一下，水花濺了他一臉。

　　「呃啊——！」

　　「⋯⋯你怎麼連餵個魚都能出事？」李歐遞出紙巾，語氣冷靜得像在說「果然如此」。

　　奎恩忍不住笑了出聲，溫和地說：「牠們只是太興奮了，你餵得太快。」

　　「李歐沒良心就算了，怎麼連小奎恩都在笑啊⋯⋯」提恩接過紙巾，故作傷心。

　　「再囉嗦把紙巾還來！」

　　三人邊鬧邊談論著學校的話題，一路走進下一個展區。然而，提恩因為專注看展板，一時沒注意跟丟了人。

　　李歐察覺後皺眉往回走，在分岔口撞上正手忙腳亂尋人的提恩。

　　「你走太快啦！」提恩抱怨。

　　「是你自己太慢。」李歐回道。

　　這時奎恩也趕了上來，見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忍不住笑了出聲。：「你們感情還真不錯。」

　　李歐一聽耳根微熱，立刻反駁：「誰跟他感情好啊。」

　　提恩則自豪回應：「那當然，我跟李歐可是摯友！」

　　氣氛在笑聲中轉緩，三人來到深海隧道。水族館特地將燈光調暗，整段隧道宛如潛入海底世界。魚群從他們頭頂游過，水光映照在臉上，營造出出奇寧靜的氛圍。

　　李歐走在中間，提恩在左，奎恩在右。三人默默仰望一群魟魚掠過，像無聲夜空中的飛鳥。

　　「這裡好浪漫喔⋯⋯如果和心儀的對象一起來肯定很開心。」奎恩忽然開口，聲音在幽藍燈光中格外柔和。

　　雖未明言，提恩卻直覺奎恩指的是李歐，悶聲回道：「這句話該講給那個人聽才對。」

　　奎恩眨眼一笑，不作回應。

　　李歐沒說話，只是目光落在一隻白色章魚身上，內心一瞬失焦。這樣的時光太過靜謐，靜得讓人察覺到彼此的呼吸與距離。

　　他的手無意間碰到提恩的手肘，兩人同時一僵。

　　「⋯⋯你離我太近了吧。」李歐低聲說。

　　「是你自己走歪了。」提恩別開視線。

　　奎恩察覺兩人間的微妙，卻什麼也沒說，只靜靜地走著，像在閱讀一場無聲的對話。

　　很快便到了海豚秀的時段，觀眾席幾乎坐滿，三人好不容易找到三個連座位。李歐照慣例走向最邊邊的位子，奎恩正要坐下，卻被提恩一把插進中間。

　　「我坐這裡好了，不然你們聊魚聊得我頭快冒泡了。」他笑著說，眼神卻悄悄觀察另外兩人的反應。

　　李歐對座位順序無所謂，只是挑眉看了他一眼：「來水族館不聊魚要聊什麼？」

　　「小獅子怎麼老是那麼認⋯⋯」提恩話說一半忽然意識過頭，連忙摀住嘴。

　　果不其然，李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獅子？」周圍聲音嘈雜，奎恩沒聽清，疑惑地重複了一遍。

　　「你聽錯了。」李歐冷冷回道。

　　「我們專心看表演吧！」提恩急忙打哈哈，不敢直視李歐那張「等會再算帳」的臉，卻有種莫名的得意——

　　小獅子，是他和李歐的秘密。

　　海豚騰躍水面，陽光在水花間閃耀。提恩看得目不轉睛，還不時拍手叫好。奎恩則一邊記錄時間點與內容，一邊與提恩交頭接耳，笑得特別開心。

　　而李歐……卻越來越無法專心。他的視線總飄向左側那兩人交談的側影。雖聽不見對話，卻看得見奎恩的眼神，與提恩時而靠近的身影——仿佛距離正在慢慢縮短。

　　⋯⋯讓人煩躁。

　　他無法說清心中這股情緒，只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他強迫自己不去多想，便再不理旁邊兩人，勉強將注意力拉回台上的表演。

　　提恩察覺李歐的沈默，心裡也有些悶悶的；而奎恩則一臉讓人看不透的神情。

　　表演結束後，三人來到紀念品販賣區。

　　李歐站在展示櫃前，手裡拿著一對雙子海豚吊飾，神情遲疑。他回想起小學時第一次來水族館，是和當時還是國中生的李央與諾亞一起來的。那次他吵著要一個海豚布偶，李央的錢不夠，最後是兩人湊錢買給他的，而他們自己卻沒買紀念品。

　　「你也覺得這組好看嗎？」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

　　奎恩出現在他身邊，手裡也拿著那對吊飾。

　　「這組設計得不錯，色彩對比剛好。」李歐語氣淡淡，想放下吊飾，卻遲遲沒有動作。

　　「那我也買一對好了，當作今天的紀念品。」奎恩笑著說，轉身去結帳。

　　不遠處的提恩站在另一區，手上拿著一隻海豹玩偶，眼神卻始終飄向那邊。他走近幾步，看著那對吊飾，故作輕鬆地說：「果然海豚是人氣商品，大家都喜歡。」

　　李歐抬頭：「⋯⋯是啊。」

　　「賽斯學長要不要也來一個？」奎恩提議。

　　「不了，我不喜歡海豚。」提恩隨手抓了個完全不同風格的熱帶魚吊飾，卻沒注意自己因情緒用力過猛，把包裝壓皺了。

　　奎恩轉頭笑道：「這款也挺適合你的風格。」

　　提恩跟著開玩笑：「現在投誠熱帶魚還來得及喔。」

　　「嗯⋯⋯怎麼辦呢？」奎恩故作為難地配合他。

　　兩人都笑了出來。

　　李歐看著這對有說有笑的身影，心裡那股說不清的情緒，再次悄然浮上心頭。

　　他說不上是什麼，只覺得那笑聲聽起來有些遠，好像什麼東西，不知不覺地被奪走了。

　　***

　　天色漸晚，水族館內的燈光逐漸轉為柔和，像是為即將結束的行程染上溫暖的尾聲。人潮依舊絡繹不絕，卻少了白日的喧囂，多了幾分黃昏前的靜謐。

　　三人在速食區角落找了空位坐下。李歐與提恩負責去取餐，奎恩則留在原位，安靜地整理今天的觀察資料。筆尖沙沙地劃過筆記本，他偶爾抬頭望向館內人群，神情平靜，卻又帶著與他人刻意保持距離的自覺。

　　「水族館的招牌是鱈魚堡，會不會太地獄了？」提恩端著托盤，一臉不可置信。

　　「而且副餐還不是雞塊，是炸花枝。」李歐接著吐槽，語氣比平時多了些輕鬆，似乎也對這荒謬感到好笑。

　　兩人一邊聊著食物，一邊穿過擁擠的桌椅區。忽然，李歐的腳步一頓，像是被什麼吸引了注意。

　　他的視線穿過人群，停在奎恩那頭。只見一名陌生的男學生正靠近奎恩，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雖然隔著距離聽不清對話，但奎恩明顯僵住了，肩膀緊繃，像在忍耐什麼不適。

　　李歐的眉頭瞬間皺起，手中托盤微微一沉。他毫不猶豫地快步朝那邊走去。

　　但還沒靠近，提恩已像是本能察覺到異常，動作比他更快一步衝上前。

　　「你在幹嘛？別像發情的公狗到處撒尿啊。」

　　提恩站得筆直，嗓音低沉，帶著不容質疑的壓力。他毫不遲疑地擋在奎恩與那人之間，像一道牆，封住了對方的靠近。

　　李歐一怔，停在距離幾步之外。他看不清提恩此刻察覺了什麼，但那種果斷與防備，絕不只是普通的不悅能解釋的。

　　「什麼嘛，有伴就早說啊！」對方嘴硬地回了一句，語氣卻明顯心虛。他與提恩四目交會，沉默半秒後終於悻悻轉身離去，像被驅逐的野狗般消失在人潮中。

　　氣氛隨之鬆動，奎恩吐了口氣，聲音還帶著微微顫抖：「賽斯學長，謝謝你。」

　　提恩皺眉低頭：「你還好吧？他在你身上沾了很多費洛蒙。」

　　「嗯⋯⋯太突然了，我來不及反應，現在有點不舒服。」奎恩低聲說，語氣裡夾著歉意。

　　提恩冷哼一聲，難掩不快：「那種Alpha最噁了。看到Omega就迫不及待釋放費洛蒙，像在宣示什麼主權，自以為有魅力。」

　　李歐站在一旁，靜靜聽著兩人的對話，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那名Alpha剛才釋放了費洛蒙。

　　他沒聞到任何異樣，也沒能感受到什麼。只看到奎恩神情痛苦，提恩衝上前，而對方倉皇離去。

　　他是事後，才拼湊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什麼也沒察覺到。

　　李歐默默坐下，把餐盤放在桌上，語氣如常：「你們還好吧？」

　　為了緩解氣氛，奎恩帶著一點笑意開口：「多虧賽斯學長幫忙，不然我可能當場被那味道噁心到昏倒。」

　　提恩聳聳肩，露出得意的笑：「有我在還需要怕嗎？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多分你一點費洛蒙，幫你把那些蟲子都嚇走。」

　　說著，他故意誇張地伸展雙臂，雙手舉成Y字型：「全天然Alpha香氣，任君選擇！」

　　奎恩被他逗笑了，肩膀終於放鬆下來，氣氛也隨之輕鬆了幾分。

　　李歐則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沒笑，也沒插話，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留在另一個世界的人。

　　那是一個靠氣味、本能與性別築起的領域，而他永遠無法踏入。

　　腦海裡忽然浮現李央與諾亞的身影，那個畫面他永遠無法參與，只能遠遠站在一旁，看著費洛蒙將人與人緊密編織——而自己，只能靜靜地看。

　　因為他，是Beta。

　　這樣的念頭只閃過一瞬，他便低下頭，拿起紙巾擦了擦桌角，動作機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可心頭那股說不上來的悶意，就像水族館裡緩慢漂浮的水母，在胸口悠然擺動著，癢得讓人心煩。

　　他咬了一口鱈魚堡，卻覺得嘴裡毫無味道。

　　傍晚時分，三人走出水族館。外頭的風帶著春末的微涼與淡淡鹹氣，天際鋪上一層溫柔的橘紅色，夕陽像被掛在天邊，將整個世界染上靜謐的餘光。

　　金色的光灑在肩頭，影子被拉得長長，彷彿延伸進某段尚未言說的沉默裡。

　　「今天還不錯。」提恩將雙手插進口袋，仰頭望著天色，語氣懶洋洋的，「比我預想中還有趣。」

　　「別忘了我們的重點是考察。」李歐回得不鹹不淡，語氣帶著一點調侃，卻少了平時那種犀利。他沒看提恩，只是垂下眼，目光落在被夕陽拉長的影子邊緣。

　　「水族館這種地方，說到底，還是跟誰來才最重要吧。」

　　提恩說得隨口，卻在話語落下的那一刻，眼神不自覺地朝李歐的方向飄去。

　　兩人短暫地對視，眼神在空氣中交會的瞬間，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黃昏的光靜靜傾洩在兩人之間，像什麼東西快要浮出水面，又被克制地壓了下去。

　　提恩突然覺得喉嚨有些乾。

　　「總之今天收穫了很多，」奎恩的聲音輕輕地打破寂靜，他抱著資料本走在兩人身後，依舊溫和有禮，「我回去會再整理一次筆記。」

　　「我也會幫忙，晚點你再把檔案傳給我。」李歐回頭看他，語氣回到一貫的冷靜，像是切換回學生會長的角色。「今天真的很感謝你配合。」

　　「我才要感謝你們，感謝會長詳細地安排了流程……」奎恩語氣一頓，像是醞釀了一下勇氣，又補上一句：「還有，謝謝你，提恩學長。」

　　原本走在前方的提恩微微一愣，像是沒預料到會聽見自己的名字。

　　他轉過頭，看著奎恩，嘴角慢慢揚起一抹帶點驚訝的笑。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揉了揉奎恩的頭髮：「欸，這才對嘛。我不是說過了嗎，不用叫什麼『賽斯學長』啦。」

　　奎恩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句稱呼的改變，聽起來只是小事，卻像一條看不見的線悄悄被拉近了。從禮貌到自然，從距離到靠近，不過是幾個音節的轉換。

　　起初見面時，奎恩一直習慣以「賽斯」稱呼他，那樣過於規矩的語氣讓提恩一度懷疑對方是否不喜歡自己，甚至故意保持距離。

　　但現在不同了。

　　一整天下來，提恩對奎恩的印象從「李歐在意的漂亮Omega」，變成了有血有肉、有話題、有反應的同伴。他發現自己其實挺喜歡跟奎恩聊天，對方也不是他原本想像中的那種拘謹又不可接近的人。

　　提恩仍帶著笑意，但餘光卻悄悄瞥向身旁的李歐。像是習慣了一樣，他總會不自覺地尋找那個人的反應——即使對方什麼都沒說，他還是會在意。

　　「下次再一起出來玩吧。」提恩說，語氣自然，「當然，不是這種報告型行程啦。」

　　「好啊。」奎恩點點頭，眼睛閃著光。

　　李歐察覺到提恩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卻沒有回看，只是低下頭，裝作專注於腳邊的影子。

　　聽著兩人的對話，不知為何心裡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悶。他明白那只是一句普通的改口，一句「謝謝你，提恩學長」而已，但他的胸口卻像被什麼細細勒住。

　　明明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

　　李歐刻意讓語氣聽起來平淡如常：「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去搭車吧。」

　　提恩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說些什麼，又什麼都沒說出口。

　　奎恩也沒再開口，只是安靜地走在他們後方，目光悄悄落在提恩身上，像是在描摹某種剛剛發生過的情感殘影。

　　三人一前一後地走向車站，夕陽在他們身後緩緩沉下。

　　餘暉灑落在每個人的背影上，將影子拉得長長，交錯卻未曾重疊。

　　那是三道彼此靠近，卻無法完全交集的身影。

　　每個人都行走在自己的邊界上，懷抱著不同的心思，向黃昏緩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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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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