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珉炯將紙箱撕成碎塊,遞給Keria其中一片充當盤子,自己則拿著對方遞過來的筷子,慢慢夾起泡麵。兩人用紙箱片充當碗雖然有些寒酸,卻絲毫未減兩人滿溢而出的期待感。
李珉炯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分量雖不大,但足以讓他細細品味。嘴裡的麵條細軟順滑,搭配鹹辣的湯汁,再加上一層濃郁的起司,讓味蕾瞬間被滿足。每一口都像是在享受著一種久違的幸福,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沉浸在這難得的美味之中。
Keria盯著不自覺微笑的李珉炯,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這樣才對嘛。」Keria小聲地說了一句。
「什麼?」
「沒事。」Keria嚐了一口麵,說道。「味道真好。」
「真的很好,讓人懷念以前的時光。」
「你懷念什麼?」
「家人啊,我最懷念的永遠是跟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光。」李珉炯的眼神有些落寞。「當初末日爆發時,我正和家人待在家裡。收到政府的警報後,我們謹慎地避開殭屍,一直往附近的臨時避難所撤。那時我們以為,這不過是一場短暫的災難。殭屍嘛,只出現在科幻電影裡的情節,很多故事的結局不都是找到了解藥,世界又回到了從前嗎?」
「是啊,很多都是。但我們的世界和那些電影的結局無緣。」
「對啊。但那時的我們完全不知情,我們始終相信危機只是暫時的,很快就能回到平常的生活。」李珉炯露出無奈的笑容,眼神黯淡。「結果呢,前來避難的人越來越多,糧食逐漸不足。沒有人願意冒險出外搜索物資,避難所漸漸的從內部開始瓦解,真好笑,明明大家都是倖存者,卻開始互相傷害。」
「最後呢?」
「有個人在亂鬥中死了,他的愛人為了報復,把一隻殭屍放了進來。只是那麼一隻殭屍,整個避難所便不復存在。當時,我跟我家人被逃難的人群沖散,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只有一個姐姐還在我身邊,但她最終也沒能倖免,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
「聽起來很難過。」
「現在活著的人,有誰沒有這種故事?早就放下了。」李珉炯又吃了一口麵條。「後來,我就遇見一群倖存者,之後才是相赫哥跟文炫竣。雖然相赫哥是我的叔叔,但其實也只是個不怎麼熟的遠房親戚。不過,能遇到認識的人,還是讓人感到一點安慰。」
「那你射箭的本領呢?原本就會?」
「不會,我小時候一直是個只喜歡宅在家裡,打電動的小孩。」李珉炯放下了筷子,平靜地說道。「那是一個大叔教我的,我也學了很久。」
「那大叔呢?是據點的哪個人?」
「他不在了。」
「抱歉……」
「不是啦,跟你想的不一樣。他是因為想回家找家人才離開的。他是個很厲害的人,我相信他肯定還活著。」李珉炯看著專注聽他說話的Keria,問道。「那你的故事呢?會介意跟我說嗎?」
「無所謂。」Keria聳了聳肩。「我家裡住在釜山,但災難發生時我人不在那,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家人也是,朋友也是。」
Keria夾起一口麵條,吹了吹才放進嘴裡,並接著說道。
「因為我瘦弱又矮小,總是被當成累贅,所以,我沒辦法在避難所久居,只能到處遷徙,直到遇見金赫奎,這一切才有了改變。他明明也是個很瘦弱的人,卻在避難所佔有一席之地。因為他超級擅長使用槍隻,幾乎是百發百中……」
「我有在相赫哥的辦公室聽你說過,他是軍人或警察嗎?不然怎麼會這麼用槍?」
「不是,他完全不是。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他真的很瘦弱,瘦到感覺風一吹就會倒下,跟軍人、警察這類型的人完全沾不上邊。他說據點的人教他使用之後,他就開竅了,使用起來越來越有心得。」
「槍嗎?我從來沒用過呢。」李珉炯一臉羨慕地說道。
「我也沒有,韓國應該只有在警察局或軍隊才能看到槍吧。但現在有槍也沒用,因為早就沒人生產子彈了。」
「也是,子彈早就在末日爆發初期都被用光了,現在槍枝不過是個廢鐵。」
當初,軍警同一陣線控管槍枝跟子彈,只有少部分的平民百姓走私了槍枝。但不管是政府還是人民,都在想要用武力清掃殭屍的狀況下,把子彈都耗光了,更別提那些拿了槍就開始自相殘殺的人,不但沒彈藥也沒命了。然後慢慢地槍枝、彈藥變得珍貴且稀缺,根本沒有多少人用過,最後淪為破銅爛鐵。
「沒錯。」
「等等,那你說金赫奎現在還在用槍是怎麼回事?」李珉炯突然一驚,靈光乍現,意識到了一些事情。
「那是他自己組裝的武器,感覺是用各種零件拼湊出來的,子彈則是用小鋼珠。但具體的細節我就不清楚,我從來沒看懂他在做什麼。」
「好吧。你的故事被我打斷了,你繼續說。」
「我說到哪裡……啊,想起來了,總之,我的處境因為赫奎哥而改變。他不僅擅長用槍,也非常聰明,跟大家相處得很圓融。當所有人都把我當作混吃等死的人時,只有他注意到我,把我帶在身邊,還教了我很多事情。漸漸的我們兩個相處得越來越好,變成相依為命的關係。」
「聽起來是個很好的哥哥。」
「對啊,很好的……哥哥。」Keria笑著回應李珉炯,那是一個苦澀且無奈的笑容。「避難所後來變得跟當初的樣子不同,大家開始勾心鬥角,相互競爭,赫奎哥一定也感受到了,所以才在某個深夜裡,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離開。」
「你就跟著他走了?」
「對,頭也不回的走了。」
「沒有其他牽掛?」
「沒有。」Keria搖了搖頭說道。「我始終覺得跟避難所的人格格不入,要不是赫奎哥,我早就離開了……我曾以為,我跟他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頂多是其中一個人死掉啦,或變成殭屍啦,我們才會分開。我沒有想過……會被……」
Keria沒有把話說完,但他們都明白,那是一個難以啟齒的詞彙——「丟下」,痛苦而沉重。
Keria看著李珉炯思索的表情,原本以為對方會試圖安慰自己,於是正努力組織著句子。正當Keria想要叫他用不著安慰自己時,李珉炯終於開了口。
「我很羨慕你。」李珉炯說出了他的第一個念頭。
「蛤?」Keria歪著頭困惑的回應。
Keria心想,剛剛的故事裡沒有值得人羨慕的地方啊。
「你不是長時間一個人嗎?在遇到赫奎……金赫奎之前,即使沒有人站在你這邊,你依然堅持活下來了。更別提在你跟金赫奎分開之後,你依然獨自一人,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哪裡值得驕傲,你不知道那有多孤單,多無助!」Keria氣憤地喊道。
「但你還活著,你扛住了孤單跟無助的活著。」李珉炯平靜的回應讓Keria啞口無言,他微微一笑說道。「你不但活著,還變得很強,強到不再依賴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相反的,你甚至能幫助別人,你幫助我們。如果這不值得驕傲,我就不知道還有什麼值得驕傲。」
「但是……」
「我相信那段日子一定很痛苦,因為我就沒辦法獨自生存,我需要相赫哥、炫竣、玄凖哥。如果不是遇到他們,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條街上。」李珉炯眼神專注地看著Keria,溫柔地說道。「就像你不能否認那段日子很難受一樣,你也不能否認撐過那段日子的自己,是值得被鼓勵的。」
李珉炯的話語跟眼神充滿深情,溫暖且柔和,讓Keria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股在毛巾上嗅到的熟悉味道——那個「厚實的擁抱」。他悄悄的看了對方,心頭泛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悸動。他其實並不討厭李珉炯那深情的眼神,只是看久了總感到有點炙熱,讓他不太適應地撇開頭,小聲地說了句。
「我知道了。」
「快吃吧,麵要爛了。」
「好。」
兩人各自夾起了一口麵,Keria在吃下去的同時,忍不住偷瞄了幾眼李珉炯。對方的真情流露真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但同時他心中也冒出了另一個念頭,為什麼眼前的人,有時讓他感覺如此容易理解,而有時卻像是戴了一副面具,難以捉摸?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可以嗎?」
「呃……好。」
「第一次見面那天,我在草叢裡差點被攻擊的時候,你怎麼了?」Keria停下手上的動作,專注的看著李珉炯。「你當時看起來很不對勁,跟平常的樣子差很多。」
李珉炯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知道當時的狀況有被Keria注意到,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問題。
「沒關係,如果不想說也可以不用說,我知道這個問題過於私密了。」Keria見對方沒有回應,馬上說道。
「我……我只是在想要怎麼說。」李珉炯低下頭,語氣略顯猶豫。他不喜歡跟別人分享自己的內心,那感覺太過赤裸。整個據點,只有玄凖哥和文炫竣知道他的一些事,但即便知道,他也始終不願讓同伴察覺自己的脆弱。因為他知道他們會怎麼反應,而他不想被安慰,所以一直選擇隱忍。
「好。」
時間緩緩流逝,Keria瓦斯關掉後,靠在貨架上,靜靜地等待李珉炯的回應。李珉炯注意到他那雙眼睛,乾淨、純粹的,不帶憐憫,也不帶批判,那不是戰友之間的覆盤,而更像是同班同學的關心——一種簡單、不過多揣測的關心。
這一次,他與Keria對視了許久,卻沒聽見對方要求他移開視線。此刻,李珉炯忽然感受到——眼前這個人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對我,他不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可憐的。
於是,他緩緩開口。
「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李珉炯開口,聲音低沉。「『T1』曾經遭到其他據點攻擊,我們雖然最終贏了,但也因此失去了不少『外出者』,資源也被消耗得所剩無幾。那時,有幾個年紀比我們小一些的人,決定成為『外出者』,想幫忙增加搜索產量。」
李珉炯雙手緊握,不斷來回搓動。
「我當時負責帶他們,原本只是簡單的教學,地點離據點也不算遠……但一切卻出了差錯。有個同伴被殭屍嚇到尖叫,吸引了原本不該在那的殭屍群。他們四散奔逃,我即使射光了所有箭矢,也無法保護所有人。我……我親眼看著同伴被殭屍撕成碎片。」
李珉炯的身體輕微顫抖,頭仰望著天花板,卻緊緊閉著雙眼。
「那些人擅長各種能維持「T1」運作的事務,但就是不擅長戰鬥,這些我都知道……但我還是答應帶他們出去。我的朋友在我眼前被殭屍抓住,我明明伸出了手,卻連碰都碰不到。他在死前還喊著我的名字,他的眼神充滿恐懼……而我,什麼也做不到。」
李珉炯睜開眼睛,盯著一片灰黑的天花板。
「我無法保護他,告訴他一切都會沒事。那畫面,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晰得像昨天才發生一樣。」
李珉炯沒有流淚——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流淚。從那天起,他就任由無盡的懊悔折磨著自己,好像這樣才能稍微贖罪。
「可能是因為相赫哥幫我出面解釋,據點裡的人雖然罵得很兇,卻沒有人對我動手。你知道嗎……我那時候反而希望他們打我一頓,這樣心裡還比較好過。」
他苦笑了一下。
「後來我道了歉,我們也重新調整訓練方式,開始慢慢、謹慎地培養可以戰鬥的人手。之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了……但我總覺得,他們不是原諒了我,而是對『失去』這件事變得麻木了。畢竟,他們仍舊需要新的『外出者』。」
李珉炯說完,輕嘆了一口氣,嘴角揚起一個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笑容——像是在說「不過就是穿反了衣服」那樣無關痛癢。
那笑容從輕鬆變成勉強,接著變成苦笑,最後演變成他平常在居民面前所戴上的,那副令人安心、毫無裂縫的表情。
Keria看著那個笑容,眉頭微皺,卻仍然沒有插話。
「抱歉,說了這麼多,希望不要影響你的食慾,先把飯吃完吧。」
李珉炯低下頭,目光落在那鍋湯麵上,沒注意到Keria的神情。他挪了挪身體,伸手重新打開卡式爐的火,夾起一口麵吃下。
「這跟那天的事情有什麼關係?」Keria的聲音輕淡,沒有安慰,沒有憐憫,也沒有多餘的情緒。他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然後低頭吃著麵。
「因為我把你和那天的那個同伴重疊了。」李珉炯收起了表情,強壓下顫抖的雙手,邊說邊試著夾起麵條。「我怕又一次來不及,那種恐懼讓我反而錯失了真正可以拯救你的時機。」
「不過,我沒事喔。」
「因為炫竣。」
「他真是一名好隊友。」
「是啊,他的確是。」
「你這種狀況很常發生嗎?」
「不常,偶爾而已。」說實話,李珉炯壓根也不記得到底有幾次了。所以他最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像是安撫,也像是逃避。
Keria看著那個笑容,又一次皺起眉頭——這次,李珉炯終於注意到了。
「怎麼……」
「別笑了。」Keria的語氣一瞬間變得銳利。
「什麼?」
「如果你沒辦法發自內心地笑,那就別笑。」Keria不悅的語氣,讓李珉炯一時間語塞。
「……我有嗎?」
「有,就是你在據點居民面前的那種笑,剛剛也有——那種像是要演給別人看的那種笑臉。」
「演?」
「對。你的心情不好就不好,不用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演給那些居民看就算了,我們好歹是一起跨過生死的人,就算沒認識多久,也不用對我演。我看了很不爽。」Keria語氣一沉,眉頭緊鎖,說道。「而且連私下都要偽裝,是不是嫌『外出』太簡單啊!」
話一出口,沉默籠罩了兩人。他們默默地分食湯鍋裡的麵條,輪流喝著帶有起司味的濃湯。
Keria不說話,是因為生氣。但等他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居然會氣成這樣。自從被金赫奎丟下之後,他就再沒對誰發過火。
李珉炯沉默,因為他的思緒還停留在Keria那句話裡。他從未意識到自己的笑是演出來的。直到此刻,他才開始回想,才察覺到那早已根深蒂固的習慣——為了讓人放心,總是戴著那張「沒事的」臉。如果Keria沒說出口,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發現。
等到兩人不再心不在焉後,湯也剛好被喝光了,簡單整理後,鍋子跟餐具被包進袋子裡,丟在一邊。
「……這算是末世的好處嗎?」Keria看著鍋子說道。「在這種狀況下,不洗碗也沒差。」
「算是吧。」李珉炯喝了口水,沖淡嘴裡的鹹味。「你討厭洗碗?」
「不喜歡,我寧願做菜也不想要洗碗。」Keria嘟起嘴說。
「那對你來說,這的確算好事。」李珉炯嘴角微微一勾,才意識到自己又笑了出來。「啊……我……」
「不用緊張,我看的出來你是真的在笑。」Keria搶先解釋,隨後撇開頭,東張西望。最後才看著李珉炯,不好意思的說道。「剛剛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激動。」
「沒關係,你不說,我也不會意識到這件事,謝謝你。」
李珉炯的道謝誠懇至極,讓Keria忍不住感嘆。
「你啊,真不會演戲,肯定當不了演員。」
「怎麼說?」李珉炯這才注意到Keria的思緒跳得很快,自己有時要愣個幾秒才反應得上。
「你平常講話就很真誠,一旦裝模作樣,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剛剛的道謝就誠懇多了。」
「從來沒人跟我說過我有這毛病。」
「可能別人根本看不出來。」
「也許吧,得再問問其他人。」
Keria見李珉炯原本放鬆的神情又陷入糾結,那雙原本平靜的眼神再次被悲傷取代。他不曉得李珉炯此刻想起了什麼,但在剛才的對話之後,也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
沉默中,李珉炯終於緩緩開口。
「你知道嗎?那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死在殭屍手裡……但那是我第一次,親手害死了同伴。我沒辦法說服自己,那不是我的錯。如果那不是,那他死前呼喊我名字算什麼?」
他的眉頭深鎖,雙手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裡。Keria見狀,急忙伸手覆上他的手,把那快掐出血的動作強行制止了。
「放輕鬆,手慢慢放開。不要傷害自己,你的手很重要,你得靠這雙手活著。」Keria慢慢的讓對方的手鬆開,他握著對方的手。「對不起,讓你想起這麼傷心的記憶。我們不要再聊了好嗎?」
「但我想說,聽我說,拜託你。」
Keria的雙手感受到對方正在顫抖,令他一陣慌張。他沒預料到情況如此嚴重,抬起頭看見李珉炯沮喪至極的表情,卻拒絕不了對方,只能微微點頭。
「相赫哥他們一直安慰我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問題……但就是我的錯啊!如果不是我,他們怎麼會離開據點?如果不是我,他們怎麼會被攻擊?我們才剛從一場艱苦的戰鬥中活下來,他們卻死在殭屍手上,怎麼能這麼諷刺!」李珉炯越說越激動,像是在捍衛自己權益那般抗爭,好像不容許其他人替他說話一樣。「我……」
「Gumayusi,你聽我說。」Keria的語氣十分輕柔,李珉炯因詫異而看向對方,他沒聽過Keria用這種語氣說話。「不要抗下獨自所有,你的身邊還有人。」
Keria將李珉炯的一隻手輕輕放下,並用自己的雙手包住對方的另外一隻手,他沉穩地說道。
「當我握住你的手,你有感受到什麼嗎?」
「有,軟軟的,熱熱的。」李珉炯低下頭不願看向Keria,小聲地說。
「那是我還活著的證明,能感受到這些也是你還活著的證明。無論何時,你一定要想起自己還有體溫,你也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不要讓曾經犯過的錯殺死你自己。」
李珉炯抬起頭,瞪大雙眼看著Keria,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當他感覺有股暖流從手掌竄進心中時,才恍然大悟:以前相赫哥他們安慰自己時,他總是先披上一層偽裝,假裝自己早就放下。他們越是擔心,他就越把他們推得更遠,使他們曾經的安慰話語從未真正觸及他的心。
他並非不希望Keria安慰自己,只是擔心自己會像從前那樣推開對方的關心。直到Keria點破他的偽裝,他才明白自己從未原諒過自己,也從未真正接受過他人的關懷。
「……你說我如果……不想笑就不要笑,對嗎?」
「對。」
「真的……可以嗎?」
「可以。如果你覺得在別人面前很難做到,至少在我面前可以放輕鬆點。」
「為什麼?」
「一直偽裝自己很累吧?你稱讚我的時候那麼真誠,你也該對你自己真誠一點。」
「你能接受我這樣嗎?」
「我不介意。」
「那……你可以什麼……都不說……」李珉炯來回偷瞄著Keria,眼神閃躲不定,彷彿害怕被拒絕。「只要……給我一個擁抱……就好嗎?」
李珉炯感覺到Keria迅速收回雙手,正當他以為自己會被拒絕時,對方卻忽然輕輕抱住了他,令他震驚不已。隨後,他才慢慢伸出雙臂,回抱住Keria的後背,緊緊地抱著,像是在汪洋中攀住最後一塊浮木,又像在無眠的夜裡抱緊唯一的枕頭。
他把頭靠上Keria的肩膀,聞到了那氣味——像是花,又像是草,有種難以言喻的清新與熟悉,讓他莫名安心,也讓他一點也不想放開手。
李珉炯漸漸平復心情,他才緩緩鬆開手說道。
「我沒事了,謝謝。」
「真的嗎?」
Keria扶著李珉炯的肩膀,稍微撐起身子,輕輕一推,讓自己跟對方面對面。
「呃……對。」李珉炯被對方突然靠近,臉頰一下子熱了起來,語氣也變得結巴。他眼神閃躲,不知該看哪裡,整個人陷入不知所措的慌亂中。
「好!」Keria快速的又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後握緊對方的肩膀,笑著說。「沒事就好。」
「那你可以不要跟相赫哥他們說這件事嗎?」
「為什麼?不想讓他們知道?」
「有一點,我想之後再跟他們說。」李珉炯聳了聳肩,說道。「這可以當作我們的秘密。」
「好,就當作秘密,我答應你。」Keria退後靠著貨架,盤腿坐下,並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到答應,躺下來,我還沒幫你按摩呢。」
原本李珉炯是想拒絕的。對方已經願意聽他傾訴,還安慰了他,他哪裡還敢得寸進尺。他正要開口婉拒,卻看到Keria臉上浮現一抹帶著壓迫感的微笑——嘴角微揚,眼睛彎成像彎刀一樣的弧度,彷彿李珉炯若敢拒絕,就會一刀砍過來。
李珉炯只好默默認命,慢慢躺下,把頭枕在Keria的腿上。他不敢再直視對方,怕又像剛才那樣亂了心神,便索性閉上眼睛,專注感受對方指尖落在頭皮上的按壓。
Keria的手法相當輕柔,每一次按壓都讓他感到放鬆,然而當手指觸及某些特定的點時,依然能感受到些微的痛楚,那是種可以忍耐的小痛,彷彿是咖啡的苦澀。
有些事情表面上並不討人喜愛,但實質上卻蘊含著深遠的益處。按摩是如此,咖啡亦是如此,吃藥也是。而認識Keria,竟然也是這樣。
李珉炯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感慨,當初那個曾經將刀架在自己同伴脖子上的敵人,如今卻成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一想到這,他便輕輕地開口說。
「我叫做李珉炯,叫我珉炯就好。你不用因為聽見我的名字,就覺得自己也要做一樣的事情,就像我們說的那樣,等到了你想說的時候,再跟我說就好。」
李珉炯沒有睜開眼睛,沒能看見對方的表情。他覺得,能夠認識Keria真是太好了。從末日開始到現在,似乎從未這麼放鬆過。不論是按摩、聊天,還是這個安靜到能聽見彼此呼吸的空間,每一刻都讓他感覺彷彿回到了末日前的世界——那個不需要為任何事擔心的世界。
隨著這些思緒浮現,李珉炯漸漸無法抵擋沉睡的誘引,最終進入了夢鄉。而Keria則在注意到他已經入睡,輕輕從背包中取出一條毯子,小心地蓋在李珉炯身上,又拿起另一條薄毯子披在自己肩上。
Keria低頭看著李珉炯,忍不住伸手摸向對方溫熱的臉頰,舉止比按摩時更為輕柔。他不忍心吵醒難得放輕鬆的李珉炯,但又無法將手收回。輕輕地捏著、搓揉著那溫暖且有彈性的臉頰肉,他完全忘記了這樣的行為對他來說有些過於親密,與過往他習慣保持距離的自己,已經天差地遠。
正常來說,他們應該輪流守夜,以確保夜間的安全。但在睏意侵襲與不忍吵醒李珉炯的念頭下,Keria決定讓他們好好睡上一覺。畢竟,若有東西能撞開已上鎖並被重物堵住的門,他們也不可能毫無察覺。
在做出這個決定後,Keria輕輕收回了手,閉上雙眼,任由睡意逐漸吞噬他的意識。就在完全沉睡之前,他的腦海中不自覺地反覆回響著那個名字,直到李珉炯均勻的呼吸聲將他帶入了夢鄉。
……李珉炯……珉炯,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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