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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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誰先叫出「xxxx，xxxx！」，另一邊的人鏈便傳來「xx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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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驚訝，雖然同學們早已經在Telegram上預告了這次活動，但家明還是沒預料到竟然真的那麼多同學響應，應該大半間學校的同學都已經牽起了手，中間還間隔著一些畢業了的師兄，家明抬頭看去，竟然看不到龍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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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學的第二天，提早一個鐘起床，在烈日下拖起另一個男仔的手，這個前設其實非常不吸引，但今天的家明還是成功起到床，提早回到學校，參與組成人鏈的活動。為何要組人鏈，組人鏈到底有什麼用處，家明16歲的腦袋其實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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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6月12日那天，幾個高年級的師兄呼籲同學們罷課，帶著標語，坐在操場，並不是很多同學響應他們，家明就是那個還坐在課室上課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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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快要放學的時候，在偷偷看直播的同學大叫大嚷，大家不顧老師的警告，都聚集在那個同學的電話前。在九寸的屏幕前，煙幕瀰漫，全副武裝的警察追趕著穿著便裝舉著紙牌的示威者，那個女示威者，穿著像迪士尼茉莉公主的褲子，被幾個警察用盾牌推跌，那幾個警察舉起警棍圍毆她。同樣的場景，家明只在少林足球裡看過，在直播裡看到喜劇的畫面，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同學們都非常憤怒，而家明的腦袋，好像死機了的電腦，定格在那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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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家明只是默默地完成當天的功課，煮好晚飯，留起一份給媽媽，之後繼續溫習。那個女人被打的畫面一直卡在他的腦海裡，她到底做了些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媽媽回來後，一邊吃飯，一邊看新聞，她看到那個女人被打的畫面，「都回歸了廿幾年，香港人都還沒有搞清楚主子是誰。」媽媽說。「主子？」家明不解地問。「就好像大陸那些宮廷劇，香港人還沒學會說奴婢不敢，奴婢先行退下啊。」媽媽笑著回答。「他們為什麼要這樣打她？」家明困惑地問。「為什麼不是重點，可不可以才是問題。」媽媽回答。「吓？」家明覺得媽媽已經累得語無倫次。「碗讓我洗完澡後洗吧。」媽媽說。家明嘆了口氣，她知道媽媽洗完澡就會直接去睡覺，如果他提醒她，媽媽就會提醒他到底是誰在養家，或抱怨自己很累，逼家明內疚，最後還是他自己去洗碗。既然她不會洗，為什麼還要說自己會去洗？如果一開始她直接要求家明洗碗，又或者什麼都不說，家明還不會那麼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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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的胸口一直被壓著。一種無法排解的憂慮壓在他的胸腔。這是個糟透了暑假，這是個著了火的暑假。家明不認同他們的行為，但完全明白為何他們會那樣做。不知可以做什麼的無力感一直黏著他，他夢遊般走過整個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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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前，在同學的Telegram裡，預告了要組成人鏈的活動，以要求政府回應五大訴求。家明搞不懂這兩件事的關係，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歡碰到陌生人的皮膚，要他這樣做的話，一定要有充分的理由。所以他Google了一下，為什麼要拉人鏈。人鏈：人們手拉手以顯示團結的政治示威的形式。維基百科這樣告訴他，最早是在1983的英國伯克郡舉行過一次，是為抗議美國在西德裝置核導彈。家明沒有再Google他們的訴求有沒結果，為什麼英國人會為美國在西德做的事情抗議？ 沒在Syllabuses 裡的東西，家明不想花時間去思考。好吧，反對核彈都可以拉人鏈，他只是要早點起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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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走到學校，學校的方向出現人流，穿著校服的同學，還有一些看起來像師兄及師姐的人。遲鈍的家明心情有些激動，這種感覺強烈得令他覺得害怕，他擠出人潮後，便跑了起來，讓心跳加快的理由變得物理化。來到學校門口，他把汗擦乾，戴上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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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沿著牽著手的人鏈向前走，想要走到人鏈的盡頭。牽著手的同學是互相認識的，跟家明家換了尷尬的眼神，很明顯不想跟自己的朋友分開，他只好繼續向前走。另一個同學看到自己相熟的朋友，人鏈裂開，讓這個人加入到自己的旁邊。家明突然有種洩氣了的感覺，期待落空了的手，在空中無助地擺動，落在他自己汗濕的額頭上。家明突然失去向前走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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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有只手在家明的耳邊揮動，他轉過身來看到眼前的人鏈斷開了，空出一個位置。一個陌生的女孩向他伸出手，手心向上，像是準備好迎接他落下的手。像反射動作一般，家明伸出了自己的手，回應這個陌生女孩的善意。但在他的手落下之前，一聲咳聲把他拉回9月的暑氣裡，他回頭看到另一個男生，很明顯對要鬆開女孩的手而感到不悅，家明為自己取代了他的位置而感到不好意思，收回了自己的手。女孩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期待落空了，表情有點尷尬，家明突然覺得腹背受敵，如何可以拖到女同學的手而不要讓男同學想要謀殺他？家明瞄到另一組的同學用筆來代替直接拖手，所以家明也照做了。他留意到女孩的表情有點失落，但他身旁的男生表情沒有那麼恐怖了，但對方的手握力還是像在警告他。「我對手都是汗。」是家明想到的第一個合理解析。女孩聳了一下肩，看起來不以為然。她大叫「xxxx,xxxx！」，家明回應「xxxx，xxxx！」，大家的聲音此起彼落，他汗濕的手，尷尬的心情，在他嘗試理解自己叫出的口號時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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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起612的情況，雖然叫口號的力量很微弱，但這表現了一堆不肯當沒事發生的人存在著，陌生的人們，有共同的目標。這個目標很艱難，而且不知怎樣達到，但家明還是寧願站在這堆人中間，而不是接受，安安靜靜的。他突然發現，明哲保身，獨善其身，這些四字成語，是懦弱的人獨有的對白。人鏈活動結束，家明被握著的手被放開，他繼續當天的日程，他的心情回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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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家的路上，家明選了條較遠的路，因爲他很久沒走過那條欄杆漆成天藍色的橋。那條橋像一條匍匐在公路與路軌上空的長蛇，懶懶的，不願意起來。家明走在上面，有種緩緩升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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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慢慢地走著，抬頭看著多雲的天空，想像自己不受引力影響，走得太快，那魔法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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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家明猛然回頭，看到早上把手給他的女孩。女孩的表情没有這個年紀獨有的青澀，反而一臉堅定。「忘記了把筆還你。」她把筆遞上。家明想起了早上的事，「我隻手真的很濕。」家明說。女孩一臉不在乎。「沒在這條路上見過你。」她說。「我不常走這條路。」家明木木地回答。「我很喜歡這條橋。」女孩說。聽到對方跟他一樣的想法，家明感受到一股陌生的聯繫。「就好像是慢慢升空一樣。」家明說。「才不像！」女孩回答。「你沒坐過飛機嗎？」然後她超浮誇地模仿飛機起飛的過程，來證明自己的論點。「起飛時我的耳朵會痛。」女孩說。本來家明對自己沒坐過飛機而感到自卑，但看到女孩浮誇演繹，便驅散了心中陰霾。「有些像是坐摩天輪。海洋公園那個。」「我沒坐過海洋公園的摩天輪。摩天輪很慢啊，有甚麼好玩？」女孩回答。「可能是因為大家都覺得它不好玩，所以都沒人排隊。黃昏時坐，可以看到個海閃閃發光，很美。」家明回答。「很美？現在如果那麽在乎美醜，每天都會過得很痛苦。」女孩看著路旁新建起的鐵圍欄，冷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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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橫跨公路與鐵路的橋樑，是離開新界的主要幹道。所以在大罷工當天，有人把雜物從橋上扔下去，來加強大家罷工的決心。就是因為這招太成功了，有關當局為避免這件事再次發生，就把這條橋的欄杆加上兩米高的鐵網，但還是貼心地為圍欄加上扶手，讓師奶們曬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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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的鐵網放得非常隨便，只是一整塊被剪下來的鐵網，所以邊緣參差不齊，像蛇缺角的鱗片。一整排過去，這條本來慵懶的蛇，像被逼披上了裝甲，硬生生地撕開了天空，迎接一場它沒準備好的格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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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一臉厭倦地盯著防護鐵欄，腳煩躁地踢著塗抹過白漆的地下。家明知道白漆之下的字是什麼。那些豪言壯語，肯定會被判顛覆國家政權罪，家明差點忘了，香港還沒有這條罪，但不夠一年後，就又多了條國家安全法，家明早上叫過的口號，早就觸犯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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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鐵網真的很醜。」女孩說。家明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些高高的鐵欄，沒有回應。一列火車在橋底呼嘯而過，聲音聽起來像女人在哭咽。「你覺得他們真的用火車把人運回大陸嗎？」女孩看著快速駛過的火車問。「應該不會吧！這種透明的車廂不能把人藏著啊。」家明務實的回答。「那我為什麼總覺得裡面有人在哭呢？」女孩問。「可能是你的心在哭吧。」家明默默地在腦內回答，把這種肉麻的話說出口的話，他的臉可能會熱到爆炸，所以他把這句話吞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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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還要加條扶手？」她說。家明剛想回答，她就向前衝去了。她直接踏上鐵網上的扶手，雙手勾著鐵網維持平衡。一陣風吹過，揚起她的裙襬，這女孩的表情倔強得像不朽的名畫，直直地盯著橋下高速駛過的汽車。家明有點驚訝，但也不想阻止她，因為他也試過很想爬這條扶手，只是他不敢。「啊，這裡沒有我想像中恐怖，我還以為自己有恐高症。」女孩說。「不在高的地方不會知道自己有恐高症的。」家明回答。「你要測試一下你有沒恐高症嗎？」女孩又把手遞了出來，這次家明沒有遲疑，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女孩拉了他一下，他一直好奇站在這裡的感覺是怎樣的，現在他知道了，她的手有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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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叫什麼名字？」家明問。「家敏。」她說。「我的名字叫家明。」家明回答。「我們的父母改名都很隨便。」家敏說。「我們換身分證的時候可以改掉它。」家明說。家敏笑了，二人的重量把鐵網壓彎了，他們都嚇了一跳，一起從扶手跳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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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笑著，覺得自己在旅程的起點，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他們找到旅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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