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最後的記憶,是瀝青路面在視野中急速放大的瞬間。柏油路粗糙的顆粒幾乎要戳進瞳孔,鼻腔灌滿熱烘烘的瀝青氣味。在撞擊前的0.1秒,我清楚看見自己飛散的鞋帶勾住了美咲書包上的御守流蘇——那是我去年新年陪她去神社求的交通安全符。
倒映在柏油上的夕陽像顆融化的蛋黃,鼻尖能聞到輪胎摩擦的焦臭味。耳邊傳來尖銳的煞車聲,還有美咲的驚呼——啊,這麼說來,我當時確實是把她推開了沒錯。她跌坐在人行道邊緣時,草莓圖案的創可貼從裙袋滑出,那是我早上才給她的,因為她削鉛筆時總會割傷指尖。
「所以說,這算是臨終體驗?還是說我其實被卡車撞到腦袋壞了?」
我躺在地上盯著樹葉縫隙間漏下的陽光,後腦杓傳來青苔柔軟的觸感。有隻藍色翅膀的蝴蝶停在我的制服鈕扣上,翅膀正以人類絕對無法模仿的頻率顫動著。牠的足肢在第二顆鈕扣停留時,我忽然想起這件襯衫是美咲幫忙熨的。上週她還抱怨過:「慎吾的鈕扣孔總是歪的,縫線的人肯定喝醉了吧?」
十五分鐘前,當我在這片森林醒來時,還以為自己躺在學校保健室的床上。畢竟鼻腔裡都是潮濕的泥土味,而不是消毒水味這點實在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我明明記得自己被那輛闖紅燈的廂型車撞飛了至少三公尺,現在卻連制服上的皺褶都整整齊齊。我下意識摸了摸左側肋骨,體育課被棒球砸到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但新添的傷口卻像被橡皮擦抹去般毫無痕跡。
「美咲應該沒事吧......」
我撐起身子時,制服下襬勾到一叢長著鋸齒狀葉片的灌木。這絕對不是日本會有的植物,葉脈裡流動的汁液居然泛著珍珠光澤。當我瞇眼細看,那些汁液竟像有生命般在葉脈間循環流動,每隔五秒就在葉尖匯聚成晶瑩的水珠,滴落時會在空氣中拉出彩虹色的軌跡。當我伸手去解開纏繞的衣角時,指尖突然傳來針刺般的疼痛。
「痛痛痛!這葉子該不會會咬人吧?」
被劃破的指尖迅速滲出血珠,我下意識含住傷口。鐵鏽味在口腔漫開的同時,腦中突然浮現昨天和美咲在圖書館翻過的輕小說——那些異世界轉生題材的書,男主角好像都是這樣突然獲得特殊能力的?但當我用力掐自己臉頰時,疼痛感明確得令人沮喪。如果是夢境的話,現在應該要出現穿著暴露的女神解說世界觀才對啊。
「等等,這種時候是不是該喊個『狀態欄』之類的?」
對著空氣試探性地揮手,當然什麼都沒發生。我又學著漫畫角色擺出中二的姿勢,然而別說浮現魔法陣了,連隻願意配合演出的麻雀都沒飛過來。
「果然現實就是這麼不浪漫啊......」
不過仔細想想,與其糾結超自然現象,不如先確認自己是不是被捲入什麼整人節目。上週隔壁班的佐藤同學就因為在街頭被假扮殭屍的工作人員嚇到,結果摔進路邊的章魚燒攤子裡。如果這次又是電視台的企劃,我絕對要告到他們連收視率都賠光。想像著製作人跪地道歉的畫面,我順手撿起石頭朝樹梢扔去。驚起的鳥群有著三對翅膀,飛行時會灑落磷粉狀的發光粒子——這特效成本也太高了吧?
站起身時,制服口袋裡掉出學生手冊。翻開泛黃的內頁,我和美咲的合照還夾在透明夾層裡。那是去年文化祭時拍的,她穿著女僕裝往我嘴裡塞可麗餅的瞬間。照片邊緣有點捲曲,那時候她因為太緊張,把鮮奶油擠到我鼻子上了。現在想來,那團鮮奶油的形狀很像她總愛在課本角落畫的雲朵塗鴉。她曾說過:「如果慎吾變成雲的話,肯定是積雨雲,整天陰沉沉又愛下雨。」當時我反駁說積雨雲才會孕育彩虹,結果被她用麵包屑砸了滿頭。
「說起來,今天本來要幫她慶祝拿到推薦入學資格的......」
我用力甩頭,把制服外套綁在腰間。午後的陽光將樹影拉得很長,空氣中飄著某種類似柑橘的香氣。這裡的樹木高大得不可思議,樹幹上纏繞著藤蔓般的發光菌絲。當我試著觸碰其中一條時,菌絲立刻像含羞草般蜷縮起來,在樹皮表面留下螢光綠的殘影。縮回的菌絲尖端分泌出黏液,在空氣中凝固成糖霜狀的結晶。我湊近觀察時,結晶突然爆開散成細雪,落在手背上有薄荷般的清涼感——這絕對是整人節目做不到的細節。
「總之得先找到人煙......」
我選定一個方向前進,途中發現幾處不自然的地面凹陷。那些直徑約一公尺的坑洞邊緣十分光滑,簡直像是被什麼巨型生物的腳掌踩出來的。蹲下來用樹枝測量深度時,我在洞底發現半透明的角質層碎片,像是某種生物自然脫落的指甲。當我挑起碎片對著陽光,它竟像棱鏡般將光線折射成環形彩虹投射在樹幹上。為了保險起見,我撿了根樹枝當武器——雖然遇到熊的話大概連當牙籤都不夠格。不過這根樹枝意外順手,揮動時會發出竹笛般的輕響,斷面紋路像極了美咲髮圈上的螺旋圖案。
太陽西斜時,我在溪邊發現了值得注意的東西。清澈見底的水流中,有幾片巴掌大的銀色鱗片卡在石縫間。鱗片表面佈滿細密的紋路,對著光線轉動時會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當我將鱗片貼近耳際,居然能聽見類似潮汐的韻律聲,彷彿這片金屬曾屬於某種與大海共鳴的生物。正當我蹲下來想撿起一片研究時,水面突然浮現巨大的陰影。
那是我的倒影。
黑色短髮、因為缺乏運動而略顯單薄的肩膀,還有左眼下方怎麼也消不掉的淚痣——和往常鏡中看到的自己毫無二致。我下意識摸了摸後頸,被美咲戲稱為「開關」的那顆痣也還在老位置。看來這具身體既沒有突然變成肌肉猛男,也沒有多出什麼奇怪的獸耳。但當我扯開衣領檢查胸口時,發現原本的燙傷疤痕消失了——那是小學時為撿美咲掉進火盆的橡皮擦留下的。這個發現讓我莫名恐慌,彷彿有誰擅自改寫了人生年表。
「該不會真的是整個人都被轉移過來了吧?」
我對著溪水喃喃自語,聲音驚動了躲在蘆葦叢中的生物。一團毛茸茸的白色物體竄出來,在我還沒看清長相前就消失在對岸的灌木裡。從那條蓬鬆的尾巴判斷,可能是某種狐狸?但普通狐狸的尾巴末端不可能閃著磷火般的藍光。更奇怪的是那生物奔跑的軌跡——它並非直線前進,而是在空中劃出Z字形殘影,每次轉折都會灑落星屑般的藍色光點,落地後竟像蘑菇般迅速生長成發光蕈類。
當夜幕降臨時,我終於放棄尋找人類的蹤跡。這片森林大得離譜,而且越往深處走,植物的長相就越詭異。有種蕨類的葉片會隨著我的腳步改變顏色,當我停下來喘氣時,它們甚至會像霓虹燈般開始閃爍。我實驗性地用不同節奏踏步,葉片竟能同步變換七彩頻率,最後當我跳起去年體育祭練習的土風舞時,整片蕨類林簡直像夜店舞池般瘋狂閃動——這絕對是對孤單旅人最惡劣的嘲笑。
「這絕對不是地球的生態系......」
我靠著某棵散發微光的樹坐下,從制服內袋摸出半包壓扁的Pocky。最後一根巧克力棒已經碎成渣了,我仰頭把碎屑倒進嘴裡。甜味在舌尖化開的瞬間,鼻腔突然湧起酸澀感——這包是美咲塞給我的,她總是說我血糖低的時候會擺臭臉。現在想來,她書包裡永遠備著兩包Pocky,一包草莓味一包巧克力味。有次我問她為什麼,她瞪著我說:「因為某人挑食不肯吃營養午餐的甜點啊。」那些碎屑卡在喉嚨的觸感,竟成了此刻最真實的救贖。
「不知道爸爸媽媽現在怎麼樣......」
我機械性地咀嚼著包裝紙,直到察覺有溫熱的液體滑過下巴。真丟臉,明明在女孩子面前裝了三年酷哥,結果死後第一個晚上就躲在異世界的樹下哭。要是被班上那群傢伙知道,絕對會被做成梗圖在群組裡傳三年。想像著LINE對話框跳出的「慎吾在異世界哭哭.jpg」,我忍不住笑出鼻涕泡。這大概就是美咲常說的「用笑容掩蓋悲傷的最高境界」吧?可惜她看不到我此刻的蠢樣。
夜風吹過樹梢時,整片森林響起了空靈的共鳴聲。那些發光的菌絲像呼吸般明滅,遠處傳來某種悠長的嚎叫。我把自己縮進樹根的凹陷處,用制服外套裹住腦袋。雖然知道這種行為很像逃避現實的鴕鳥,但現在的我實在沒勇氣面對更多超常現象了。外套殘留著洗衣粉的檸檬香,和美咲用的柔軟精是同個牌子。每次她借走我的外套時,總會嘟囔「慎吾根本沒好好曬乾衣服」,然後偷偷噴上自家帶的香氛劑。
半夢半醒間,我又看見了放學時的那條坡道。美咲的馬尾隨著步伐晃動,制服裙擺被春風掀起小小的弧度。她轉身對我說著什麼,但我怎麼也聽不清。夕陽把她的輪廓鍍上金邊,那輛失控的廂型車就是從她背後的彎道衝出來的——在夢境重播的慢動作裡,我終於看清她當時的唇形。那不是驚恐的尖叫,而是我從未聽她親口說過的某句話。但每當要辨識的瞬間,總有藍色蝴蝶群飛過,翅膀振動聲淹沒所有聲音。
「這次一定要好好說再見啊。」
我對著夢境中的自己低語,然後任由意識沉入泛著螢光的黑暗裡。
ns3.14.15.6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