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的低語，活人的謊言 - 《第八章陳佑安》— 當灰燼吞沒夢想

暖黃的燈光映照在牆上，陳佑安站在那裡，目光停駐在掛滿素描和繪畫的牆壁。

紙張被圖釘固定住，上面是筆觸纖細的動物與爬蟲類，線條柔和，流露出一種靜謐的美感。

但這些作品他僅僅掃過一眼，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另一側的畫，那些色彩單調、線條狂亂的畫作。

黑與白交錯出一片陰鬱，每幅畫中的人物不是遮著臉，就是張嘴大叫，他們的眼睛要麼被黑影吞噬，要麼被塗抹得模糊不清，隱藏著某種無聲的狂亂與痛苦。

那股壓迫感透過畫紙傾瀉而出，讓人屏息，而陳佑安卻無法移開視線。他靜靜地站著，彷彿被這股黑暗吞噬。

「來了怎麼不叫一聲，老哥？」

熟悉的聲音傳來，陳佑安才回過神，看向站在門後的陳佑婷。她的頭髮剪得極短，眉眼間帶著一絲倦意，裸露在外的手臂滿是刺青。

陳佑婷手裡拿著裝著針的容器與幾瓶墨水，朝牆上的畫瞥了一眼。

「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免費幫你刺幾個。」她揚了揚手中的針具，語氣輕快。

陳佑安皺起眉，語氣透著些許無奈，「我是警察。」

「是嗎？」陳佑婷笑了起來，「你們的規矩還是這麼古板啊。」

陳佑安沒有回應，只是再度將視線投向那面陰鬱的畫牆。

「哪些是妳畫的？」

陳佑婷正收拾著手邊的工具，聞言抬頭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視線，似乎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那些爬蟲類都是我畫的。」

「是喔，我不知道妳喜歡蛇。」陳佑安目光落在那幾幅栩栩如生的蛇類素描上，光是用看他就能感受到其冰冷滑順的質感。

「別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布丁會生氣喔。」

陳佑安這才從畫中收回視線，微微一笑，「妳還真是不會取名字。」

「是嗎？你不覺得這樣的名字比較有趣嗎？」她聳聳肩。

陳佑婷終於把東西收拾好，她拍拍手，隨意地指了指門口角落邊的舊沙發，「你先坐著等一下，我去泡杯咖啡。」

說完便轉身往內走去，留下陳佑安一人。

陳佑安最後看了眼牆上的畫，就往舊沙發坐去，他隨手翻閱放置在旁邊關於刺青圖案的書。

書本的封面因長期翻閱而磨損，裡面記錄著各種刺青設計，有的是動物圖騰，有的則是錯綜複雜的花紋。

但陳佑安並沒有真的在讀，只是讓自己的思緒隨著圖案游移。

過了一會，淡淡的咖啡香氣飄入鼻間，將他的注意力拉回現實。

抬起頭時，陳佑安發現桌上已經多了兩杯熱騰騰的咖啡，而陳佑婷則安靜地坐在對面，正以複雜的眼神望著他。

「你還是沒去看媽媽嗎？」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點試探。

陳佑安的手指微微一頓，翻動頁面的動作幾乎停滯了一瞬間，但他很快掩飾過去，繼續漫不經心地翻著書。

「媽……她怎麼了嗎？」他故作隨意地問。

「沒什麼，還是老樣子，整天忙個不停。」

陳佑婷端起咖啡，輕啜一口，然後用下巴示意桌上的一隻布製兔子玩偶。

「那是她教她學生做的。」

陳佑安瞥了一眼。那隻兔子沒有嘴巴，眼神顯得呆板，整體看起來有些詭異，像是少了什麼靈魂。

「她還有唸妳的刺青嗎？」

「當然。」陳佑婷翻了個白眼，扮了個鬼臉，「還大哭了耶，一直說都是她的錯，如果她當年好好再找個爸爸，讓我體會到爸爸的好，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唉。」陳佑安嘆了口氣，「她又這樣用眼淚威脅妳。但妳知道她是好意。」

「我知道。」

陳佑安看了她一眼，卻分不清陳佑婷說的是威脅，還是好意。但她顯然不想多解釋，他也只好換個話題。

「妳沒有考慮過……」

「我不要。」陳佑婷打斷他，語氣堅定，「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喜歡的東西，我不會讓媽阻止我刺青的。」

「是嗎？可是她是妳的媽媽啊。」

陳佑婷沒有回應，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啊。」

氣氛陷入短暫的沉靜，陳佑安拿起桌上的咖啡杯，發現咖啡奶泡上畫著一片細緻的四葉幸運草。他微微一笑。

「看來我今天會很幸運。」

陳佑婷聳聳肩，沒說話。

陳佑安抿了一口咖啡，卻突然察覺到陳佑婷正帶著一絲期待的神情看著自己。他一時之間不明白她在期待什麼，只能自然地說道。

「這咖啡很好喝。」

話剛出口，陳佑婷的神情明顯變了，像是失去了什麼期待已久的答案。她以帶著諷刺意味的語氣道，「是啊，我知道。」

陳佑安困惑地看著她，但她沒有再多說什麼，兩人之間頓時瀰漫著一絲尷尬。

「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陳佑婷率先打破沉默。

陳佑安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時之間無法開口，於是又閉上，幾次開合後，他終於問道。

「妳相信小孩會殺人嗎？」

「會啊，為什麼不？」陳佑婷挑眉，「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陳佑安沒有回答，而是低頭沉思了片刻，才又開口，「那妳相信有人能看見死人嗎？或者說……亡魂，附著在活人身上？」

聽見這問題陳佑婷忽然大笑起來。

「看你說得那麼認真，還以為是什麼大事。你最近是看了什麼奇怪的漫畫，還是無聊的電視劇？怎麼可能有人真的能看見死人。」

但陳佑安沒有笑，他的表情依舊嚴肅。

察覺到哥哥的態度不同尋常，陳佑婷收起輕浮的笑容，認真地看著他，「你問我的意見？」

「對。」

「我不相信，就這麼簡單。」

「是嗎？」

陳佑安鬆了一口氣，卻又緊接著問，「但如果有人堅持能看見呢？活生生的人，能看到死去的靈魂。」

陳佑婷眯起眼，視線犀利地鎖定他，「誰？你的朋友？還是你的同僚？你不要跟我說你只是隨口問問。」

「……朋友。」

陳佑婷的眼神閃爍，明顯興致大增。

「她什麼職業？幾歲？你們怎麼認識的？」

「妳在說什麼？」陳佑安被問得一愣，表情有些尷尬。

「別裝傻了啦，我就從來沒聽你提過你的朋友或工作上的事。怎麼？她漂亮嗎？」

陳佑安猶豫了一下，然後緩緩地點頭，「她很特別。」

「是嗎？但你最好不要跟她有太多交往。」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而是又問了幾個問題。

「她不是為了釣男人？她不是為了凸顯自己的特別？而是她真的如此深信？」

陳佑婷的讓陳佑安想起了黃悠秀對自己說話時的表情。

那時黃悠秀的雙眼睛透著堅定，彷彿她所見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去找那女孩吧，我在她身後看見了死人。」

陳佑安記得那時，黃悠秀倚靠在吧台邊，語氣冷靜得像是在陳述某件稀鬆平常的事。

而他則用最冷酷的語氣回應。

「妳瘋了。妳只是個殘忍的瘋子，滿嘴是些似是而非的鬼話，只為了看別人煩惱痛苦取樂。」

但黃悠秀沒有半點動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去找簡郁珊吧，在她犯下更多錯誤之前，快阻止她。」

而現實中，空氣裡瀰漫著咖啡的苦香。

陳佑安認真地說道，「是的，我想她是真心相信的，她真心相信自己能夠看見死人。」

「她說對了什麼事？」陳佑婷眯起眼，語氣中帶著試探，「我認識的你，絕對不會相信這種事，你只會大叫對方是瘋子。」

聽見這句話，陳佑安笑了，然後點了點頭。

「是啊，我是這樣罵她的。」

「那為什麼你現在會猶豫？會想要相信如此荒謬的事情？發生了什麼事？」

陳佑安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才開口，「大前天吧，有個女孩偷了東西，剛好今天有空，就想去她家了解一下情況，結果她家裡好像有些糾紛。她爸爸心臟病發死了。」

「她不認識那女孩，但她卻知道女孩的爸爸死了，還說是那女孩下手殺的。」陳佑安看著妹妹，「妳想，她是怎麼知道的？」

陳佑婷怔了一下，目光與陳佑安對視，她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就這樣？」她再次問道。

陳佑安沒有回話，只是用著指腹摩擦著杯沿。

陳佑婷深吸一口氣，然後加快地說道，「這種事情可以有千百種理由，你卻問我為什麼？她可能聽女孩的鄰居說過，她可能認識那女孩的親人，她可能從網路或報紙上得知這件事……」

陳佑婷越說越慢，最後語氣停頓，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閉上了嘴。她的目光牢牢鎖在他身上，語氣低沉，「這些可能，你都知道，對吧？」

陳佑安沒有回答。

刺青店的空氣變得沉重起來。

下一秒，陳佑婷突然站起身，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分貝，幾乎是怒吼說道。

「你只是想要相信！你只是想騙自己！你希望有人能看見死人，對吧？」

話語如同利刃，直接刺穿了陳佑安內心深處那道他自己都不願觸碰的傷口。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辯駁。

陳佑婷的聲音開始顫抖，像是快哭出來，她的語氣緩了下來，「你還是忘不了俊杰，對吧？你還是想親口跟他說對不起，對嗎？」

空氣彷彿凝結，房間裡只剩下呼吸聲。

陳佑安表情木然，看著在他面前、眼眶微紅的妹妹，語氣輕柔，「夠了，妳不用再說下去了。」

陳佑安知道他的妹妹很聰明，總是聰明得讓他無處躲藏。

「妳還是一樣，比我聰明太多了。」他靠在沙發背上，語氣輕飄飄的，「我早就跟媽說過，應該讓妳上大學的。不然，就算讓妳當警察，也比我適合太多了，可惜她怎麼樣都不肯聽。」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窗外。

某種記憶在心頭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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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輕拍著岸邊，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鹹味與魚腥氣。

陳佑安穿著高中制服，雙眼閃閃發亮，滿臉興奮地跑進一家小麵店。

店內的牆壁上貼滿了各式畫作，描繪著翻湧的海浪、躍動的魚群、停泊的漁船，以及身穿防水橡膠長褲的漁夫們。然而其中有五六幅畫被人粗暴地撕去，只剩下殘缺的紙角。

母親張麗雯正站在料理台後，用刀子將炸好的辣椒對半切開，並小心翼翼地刮除籽與外皮，旁邊整齊擺放著幾罐已經完成的剝皮辣椒。

「我考上了！我考上警專了！」

陳佑安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雀躍，他衝到母親面前，等著她的反應。

他期待著母親的驕傲與欣慰，想像她會露出難得的笑容。

但張麗雯沒有抬頭，只是繼續手上的動作，語氣平淡，「是嗎？你確定？」

期待瞬間落空，陳佑安熱烈的情緒被澆上了一層冷水。他愣了一下，隨即強行擠出笑容。

「當然啊！媽，妳怎麼不高興一點？這樣佑婷也能上大學了！」

話音剛落，張麗雯便停下動作，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別為了錢，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短短一句話，卻像是重重地擊中了陳佑安的胸口。他怔了一下，閃躲地撇開視線，目光在店內四處遊移。

「我才沒有……對了，佑婷呢？她在哪裡？」

他刻意岔開話題，但母親沒有讓步。

「我這輩子辛苦工作，不求你們回報，但你明明可以考上更好的學校，去當工程師、醫生……什麼都好，為什麼非要去當警察？」

母親語氣裡的怒意讓陳佑安皺起眉，心裡不禁升起一股不服氣，他知道母親一直希望他有更好的前途，但她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警專嗎？

「可是警專學費全免，每個月還有津貼，這樣妳也不用這麼辛苦……」

「什麼辛苦？」張麗雯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你媽媽這輩子從來不覺得辛苦。我不准你去當警察！你爸爸已經死了，我不准你再去做這麼危險的工作！」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張麗雯語氣強硬，「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空氣變得沉重，店內的聲音彷彿都消失了，只剩下炸辣椒的微弱噼啪聲。

陳佑安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住心裡的不甘，但他撐不住，陳佑安直視母親的雙眼說道。

「那佑婷怎麼辦？她也想上大學啊！」

張麗雯沒有回應，她低下頭，繼續切著辣椒，彷彿剛才的爭論根本不曾發生，「我幫她找好工作了，畢業後，她會去你舅舅的餐館學做菜。」

聽見這句話，陳佑安怔住了，他沒料到母親會如此輕描淡寫地決定妹妹的未來。

「妳怎麼可以這樣對佑婷？」他咬緊牙關，語氣顫抖地吼道，「如果她不能上大學，那我也不去了！」

張麗雯驚愕地抬起頭，眉宇間帶著不敢置信，「你怎麼這樣說？你是在威脅我嗎？」

「妳覺得呢？」

母子倆對視，誰也沒有退讓。

最終張麗雯率先移開視線，繼續手上的動作，「反正不管你怎麼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況且，你妹妹也答應了。」

「妳亂說！她才不會答應！」

說完，陳佑安不再猶豫，轉身衝出店門，步伐急促而堅決，彷彿再待一秒就會窒息。

門外陽光刺眼，但陳佑安的心卻沉重得像灌了鉛。胸口悶悶的，他甚至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陳佑安一路跑到海邊，額頭不斷滲出細汗，他卻顧不上擦拭，只聽見海浪一遍遍地拍打著礁岩，潮聲此起彼落。

陳佑安遠遠地就看見了陳佑婷，她正蹲在燃燒的火堆旁，將一張張的畫拋入火焰中，紙張在烈焰中蜷縮扭曲，最後化為黑灰，隨風散落。

「妳在做什麼？！」陳佑安衝過去，毫不猶豫地抓住她準備丟進火裡的畫筆，硬是將她拉開。

「畫畫根本賺不了錢，我早就該停止作夢了。」陳佑婷的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說完，她又將一疊畫投入火堆。

「妳別聽媽胡說！」陳佑安趕忙伸腳，把火堆裡尚未完全燒毀的畫踢了出來。他心裡一陣發緊，像有什麼東西正一點一點地碎裂。

「如果有興趣，就去學啊！」

然而與他的激動相比，陳佑婷卻冷靜得可怕，她靜靜地看著火焰，像是這一切與自己無關。

「不，媽媽說得對。」陳佑婷輕輕開口，「藝術這種東西是有錢人的遊戲，像我這種窮孩子，有什麼資格學？」

這段話像一把鈍刀，劃開陳佑安的心。

「妳不用擔心錢，我考上警專了，只要努力省錢，妳再打個工……」

「我不會讀大學的。」她的語氣堅定，沒有半點猶豫。

「妳不要為了跟媽媽賭氣就這麼快決定……我會去說服她的！」

陳佑婷看著他，眉頭微皺，像是不明白他為何執著。

「沒用的，你還不懂嗎？」她的聲音仍舊平靜，「媽媽就是怕你為了我去讀警專，才要我早早認清現實。我們家，根本沒有錢讓人去學藝術。」

「不，我會說服她的！」

「不，不需要。」她搖著頭，「我會找出自己的路。」

「我不管，我一定會去讀警專！」陳佑安咬牙低吼，像是在對母親喊話，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只要我存到錢，媽就會明白的！」

「你這是白費力氣。」

海浪一次次拍打著岸邊，捲走了他們的爭執，卻沒有帶走任何人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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