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是與劉又綺心理師合作撰寫、關於「沙遊治療」這項技術的短篇故事。她在過程中給予許多寶貴、專業的意見,還有可參考的設定,這些都讓整個故事變得更加具體與真實。
如果你想更多地了解「沙遊治療」以及相關的知識,可以參考以下網頁: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3LJh2dfd2
劉又綺心理師的沙遊世界
"黑暗的勢力往往只說出部分真相...藉由真實的瑣事贏得我們信任..."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5SG8Y5DLD
節錄自莎士比亞《馬克白/Macbeth》
宮原夏海對自己即將提出的個案報告很有自信。
對於已經累積多年訓練的她來說,離受認可的國際沙遊治療師僅有最後一哩路。取得國際執照之前,她需要達成的其中一個目標,就是在國際性的研討會上公開地分享自己的專業成果。
她報告的個案「G小姐」已經結案一段時間了,但是她的沙盤歷程非常有趣。夏海不只一次請教過其他前輩的意見,也尋找各種不同的資料來佐證自己的想法。
畢竟對沙盤遊戲治療來說,各個物件以及它們聚合起來的整個畫面,都象徵著人類複雜的內心世界。
解讀的可能性有很多,所以培養一個具有專業的沙遊治療師才如此困難。
「各位與會的前輩們,大家好。做為一個資歷尚淺的新人來說,此刻站在這裡是很惶恐的。不只是因為認知到自身的能力尚有不足,也更是因為在回顧、準備個案資料的時候,體會到G小姐她在沙遊治療中那股改變的力量。」
在簡單的開場之後,夏海開始按照簡報的順序報告「G小姐」每一次在治療中進行的沙盤。
G小姐是在三年前經由合作診所的醫師轉介給宮原夏海的個案。她被診斷有創傷後壓力症,主要原因是她無法走出流產帶來的憂鬱情緒。這個事件不僅讓她深深陷入低潮,也影響著她的工作和婚姻關係。
本業為建築師的G小姐難以專注在工作上,她越來越常忘記工作期限和細節、交出讓人匪夷所思的設計圖。
她先生是個很忙碌的廣告公司主管,負責當時業務蒸蒸日上的網絡社群部門。即便已經盡可能地陪伴和安慰妻子,卻始終沒有帶來什麼改善。兩人原本穩定的婚姻關係因此出現嫌隙和摩擦。
夏海先和個案晤談了十次,其中也曾經邀請先生共同會談。雖然仍無法離開藥物,不過G小姐的情緒開始穩定下來、生活也逐漸回歸常態。
「心理師,我看到您的專業簡介上寫著『沙遊治療』,請問那是什麼呢?」
第十一次時,G小姐提出了這個疑惑。
這也成為沙遊治療開始的契機,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想要透過媒材來探索與面對喪子的議題。不僅如此,G小姐也希望自己能帶著這份過去,重新成為一個女人、一位妻子。
這種治療方式的流程看起來簡單:個案在診間所擺放的眾多物件中挑選自己中意的,並將它們放置到盛裝濕沙或乾沙的箱子中、藉此形成一幅「畫面」。
第一次沙遊治療的前二十分鐘,G小姐都把時間花費在觀察和挑選物件上。對於夏海來說,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尤其是那些藝術或設計背景的個案,他們可能會花費更多時間建構沙盤中的景象。
最後她擺出了一幅富有寓意的沙景:一個看不出具體模樣的人形物體,在被沙子掩埋的末世廢墟中尋找某個東西。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甚至忘記了那個失去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某種有重大意義的寶物,他需要把那個找回來。」
G小姐這樣說。
之後的沙盤全部都是這個故事的延伸。
那個人形物體甚至有了名字,是G小姐起的。
在旅途的過程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叫做「Kohi」。這個看似隨意的名字在之後夏海的研究中發現,它可能關聯的是某個櫻花品種,俗稱「彼岸櫻」的「Kohigan」。
「彼岸」在漢字中通常代表著死者的國度,也象徵著生與死之間存在著隔閡。G小姐將自己沙盤中的主角取名為「Kohi」,可能與流產以及想要和那名未出世孩子重新連結有關。
「Kohi」作為故事的主角,在每一次沙盤中都完成旅途的一部份,也都有了些收穫。
夏海認為這也就象徵著在治療的過程中,G小姐逐漸了解自己的內在。探索內在的旅途未必一帆風順,需要很多不同的嘗試才可能會累積成可觀的效果。不過夏海能透過每次「Kohi」的冒險,看出G小姐確實在逐漸改變著。
第十六次沙盤是重大的轉捩點。
雖然已經對沙遊室非常熟悉,但是G小姐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沉默不語地盯著沙盤。臉上的表情時而若有所思、時而苦惱糾結,好像有某種非常複雜的感受在醞釀。
然後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將中央的沙子撥開,顯露出底下的藍色板材。接著繼續謹慎地修整那塊藍色的區域,直到它接近正圓。
「它是...」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WFgcy7KN0
G小姐說話時雙眉皺起、眼睛緊閉,好像要說出這段話非常困難。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M995OAiIk
「那是個...湖嗎?我不確定,但它好像是某種液體。沙箱裡雖然是藍色的,但是我...在我的腦海中它不是。」
停頓許久,她才繼續說: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qiXeRUaGh
「那種液體是我不會描述的顏色,但是發出淡淡的藍光。它好像不斷地變換著各種顏色,又好像是無色透明,或者是暗沉的。總之,我覺得很難用言語來描述它。」
接著G小姐在四周放上小樹、建築等等,盡可能地呈現她腦海中的那幅影像。
這也是唯一沒有「Kohi」出現的沙盤。
「Kohi他還在,只是他站在遠方觀看著這個景象。」
G小姐站在沙箱邊比劃著。
「他在遠方,可能是山或者建築物上看到這一個場景。這個地方對他來說有種莫名的吸引力,似乎在召喚著他過去。」
特別的是,「Kohi」並沒有在下次治療中就抵達那個地點。他先是經過了一大片石楠樹叢,並且在那裡遇見三個模樣古怪的精靈。
這些精靈們各自帶來不同的預言,並且為Kohi前往目標地點的旅途提供幫助。G小姐為了挑選這三個精靈花費很多時間,到最後仍然沒辦法找到恰當的物件來代表他們。
「第一個精靈叫做『Nubara』,在Kohi頭頂上盤旋著。他的模樣很像貓頭鷹、是鳥類的外型,但是頭上只有一隻大大的眼睛,還有兩對翅膀。」
在後續的研究中,夏海認為「Nubara」其實是發音相近的「Noibara」,也就是薔薇。同時這個詞和姓氏「野原/Nohara」相似,而G小姐的外婆便是姓野原。她在童年時是主要照顧G小姐的人,在她生命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第二個精靈叫做『Bussogu』,他在Kohi身邊、好像不受引力束縛般地跳躍著。他是兔子的模樣,但是身體特別小、耳朵特別大。」
夏海認為這個名字來自於「bussouge」,也就是朱槿、扶桑花。這很符合G小姐在沙盤中命名角色的一貫規則,全都使用和花有關且發音相近的詞。
「第三個精靈叫做『Suzula』,他出現在Kohi腳下的影子裡面。他的外型像一條表面光滑的魚,但是背部有一個很像嘴的開口、四周有漂亮的鰭。」
這個精靈的名字同樣也來自發音相近的花「鈴蘭/Suzuran」。
在回顧G小姐的沙盤時,夏海也發現了這段故事隱含意義。像是第十七次沙盤的旅途,和「馬克白」中的情節幾乎完全相同。
三個精靈的外型則與民俗文化中的「三猿」有關,牠們分別象徵不見、不聽、不語的智慧。而精靈們的單個眼睛、巨大的耳朵、嘴一般的開口,就是這種文化的體現。
第十八次時Kohi終於抵達了那個地點。
G小姐再次布置了與之前非常相似的景色,並且將Kohi放置在湖邊。然而和之前遠眺的景象不同,這次湖中央多出了某種東西,她用了一個金字塔物件來代表。
「湖上被白色的霧氣籠罩,湖面依然是那種我描述不出來的顏色。Kohi看到湖中央有某種像金字塔的裝置或建築物,他強烈地感受到就是那個東西正在召喚著自己。」
他們同時也談到了結案的話題。
「心理師,我認為這一趟Kohi跟我的旅程即將迎來終點。我知道這不會是探索自我的全部、我未來還是會繼續感受生命,但是隨著他旅程的結束、我認為暫時停留在這裡比較好。」
夏海同意這個說法。她原本就計畫著,如果G小姐的這段故事邁向結局,治療關係也就要有個收尾。這是一種將象徵與現實連結在一起的轉化,故事中的Kohi完成了旅途、現實中的G小姐則要繼續發展屬於自己的故事。
G小姐未來也許會帶著這段經歷繼續諮商、也許不會,但是兩人必須在此暫時分別。
第十九次是最後一個沙盤,也是夏海職業生涯中印象最深刻的沙景之一。
在Kohi啟動湖中央的金字塔裝置後,那些液體鼓動起來、並且逐漸化作某種類似法陣的圖案。在沙遊治療中這象徵著「曼陀羅」,傳達出治療的結束與新的開始。
G小姐將這段沙盤的歷程命名為「石楠之徑」。
夏海為了這幅最後的沙景花費了許多時間,還諮詢過不同派別的治療師前輩,他們都同意這個法陣蘊含著非常複雜的意象,正如同個案對治療關係的結束亦憂亦喜。
在最後的回饋階段,其他前輩們都對宮原夏海的報告讚譽有加。
他們稱她是個擁有充沛內在力量的治療師,而且能夠在互動中引發個案對自己更深度的覺察。
在整個活動結束時,夏海注意到有一名與會的男性一直在自己附近徘徊。他似乎很想上前跟自己說點什麼,但是中途又數次卻步。不過當夏海要從門口離開時,對方從後追上了她。
「宮原治療師,抱歉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夏海瞥了一眼,對方掛在胸口的名牌上寫著「長田敦史」,職稱也是心理師。
「請說。」
「我知道這有點唐突,但是我有關於那位個案的消息想跟妳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
長田敦史沉默了一小會,臉上是痛苦的表情。夏海感覺得到,那代表著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難以啟齒。
「雖然我沒辦法完全肯定,但是妳剛才報告的那位G小姐,她也是我的個案。」
「什麼?這麼巧的嗎!」
有那麼一瞬間,夏海心中有點失望。她起先以為這名男性可能對自己有興趣、想要搭話,但是對方躊躇了那麼久卻只是說兩人接了同一位個案,這完全不是什麼新鮮事。
「不是巧不巧的問題,我待會可以跟您細說,但是這裡不太方便。」
原來是想邀約喝咖啡阿?真是拐彎抹角的男人。夏海當時心中這麼想著。
不過因為也好奇著對方葫蘆裡究竟藏著什麼藥方,所以便答應了邀約、和男人前往最近的一家靜謐咖啡館就坐。
長田敦史沒有說謊,因為在服務員替兩人點完餐後,他隨即切入主題。
「那位G小姐,其實叫做高島雅羅吧?」
夏海當時很錯愕,因為這個姓名並不常見,所以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是同一人。
「你怎麼會知道?」
「我看到那個圓形的『湖』時就懷疑她們是同一個人,接著妳秀出的每一張沙景照片,都印證著G小姐就是我服務的那位高島小姐。」
「好,但是她接受諮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之後繼續接受其他心理師的服務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
長田敦史再度露出那種痛苦的表情。
「她...她在我那裡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故事。就是最後看到湖,被那個地點吸引過去的部分。我始終忘不了那幾次時她無神但是又充滿某種瘋狂執念的雙眼。」
然後夏海才從長田敦史口中,聽到在與自己結案後G小姐身上所發生的事情。
高島雅羅因為在家中企圖傷害丈夫而被警察逮捕。在雙方僵持之際,她甚至一度打算拿利器自殺。
根據長田敦史接收到的資料,警方的筆錄中描述高島雅羅嚷著「你必須要跟我一起走,不然牠會來毀滅這一切的」。
因為存在精神異常且情緒不穩,她最後被送到急性安置病房照顧。而長田敦史就在那裡任職。
「不誇張地說,因為是重點照護的單位,我們對每位患者都非常小心謹慎。」
高島雅羅被收置了兩週,期間長田敦史作為心理師與病房的主治醫師會診過兩次、單獨晤談了四次。雖然因為服用鎮定類藥物而變得遲緩、呆滯,可是高島小姐說起那段故事時目光仍然會迸發出神采。
那是一種獨特的瘋狂。
甚至在第三次晤談中,高島雅羅描述主角碰觸湖中的金字塔機關後,眼中甚至開始發光。
「發光?你是指她的眼神讓你有某種感受嗎?」
「不是的。」他搖頭。
「是真正的光。雖然只有極短暫的時間,但是我確定在那瞬間,看到高島小姐的眼睛中閃爍著藍光。」
夏海覺得不可思議。因為無論是反射或是錯覺,這段描述都非常古怪。人類的眼睛能發光?這怎麼可能呢。
「好,我們就暫且不討論到底有沒有藍光。然後發生了什麼?」
「她自殺了。」
宮原夏海對此不感到驚訝。
「我知道重症病房的患者嘗試自殺並非什麼特別的事。但是高島小姐在第五次晤談前走進辦公室,並且將筆戳進自己的眼睛裡。目睹她走進去的有我和兩位值班的護理師,但是我們都沒能救下她。」
長田敦史的這段描述讓夏海覺得很不舒服。
「妳了解嗎,宮原心理師。那可是需要刷卡和密碼雙重認證才能進去的地方,而她就在我們面前、像進出廁所一樣容易。我們三個同時想要往她奔去,但是走廊好像無限延伸一般、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前進。」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在治療中她說自己是被某種力量呼喚了。最後的那些沙盤、那段故事不是她探索自己的旅程,而是那個力量逐漸控制她的過程。」
說到這裡,敦史端著咖啡的手微微顫抖著。
「這太瘋狂了。」
「這一點也不瘋狂!」
敦史突如其來的低吼讓場面變得很尷尬,店裡其他的客人也紛紛側目。
「宮原治療師,我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很怪異,但是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情沒那麼簡單。那股嘗試要控制她的力量確實存在,我可以感覺得到、那雙藍色的眼睛在我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我覺得這段談話到這裡可以了,謝謝你。」
夏海保持著最後一絲禮節,向對方致意。
而長田敦史只是沉默地坐在位子上,表情逐漸音痛苦而扭曲。
在轉身去櫃檯付帳的同時,她聽到對方最後說了一句:「那是會傳染的。」
他說。
「那股力量,它是會傳染的。」
ns3.22.68.7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