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劫【重編版】 - 二十五。他們

靖武二十七年十一月廿九

二十五。他們

天德四年，帝駕崩，為軒轅厲帝，死時，有龍飛於天，諸臣以為吉祥之兆，天有九雷，龍落地而死，諸臣默然不語。
厲帝之後，軒轅朝三年而崩，亂世重臨也。
——于文正《新軒轅書‧本紀‧厲帝下》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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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靖武二十七年，帝駕崩，九雷殺龍之象再臨。
——孟宮卿《舊商書‧本紀‧靖武帝下》節錄

姜少淵

「咳！咳…咳！」

姜少淵的心臟位置猛地傳來灼熱感，失去道心的他似乎已經無法了控制自己強大的靈力，靈力奔流正在體內縱橫肆虐，化成了心火熾熱地在胸前燃燒著，不斷地炙燒著他的靈脈。

之前他只有築基境，倒也好說，但自從他借燧靈玉回復了自己的靈力之後，自己顯然就無法控制這道心境的靈力了。

可姜少淵一邊承受著靈脈炙燒的痛楚，腦袋卻還在想著——每次皇帝駕崩或身負氣運之人死亡，天都將降下異象，莫不是說，皇帝駕崩了？

但當姜少淵看見了陷入死寂的青木村，便顧不上再思考此事了。

姜少淵一步步走向之前自己佈下法陣的地方，只見那處魔霧沖天而起，周遭卻鴉雀無聲，不要說是打鬥的聲音了，一片死寂。

姜少淵每踏出一步，內心的絕望和憤怒又增了一分，成為心火絕佳的助燃料，他的臉色鐵青，手上握著的燧靈玉正微微發著赤紅色的光芒。

他多麼的希望，青燐或者是陳廣吳勝，就算是伍賢也好，會在某個轉角跳出來跟他打招呼，又或者埋怨他不見了。

但村子始終一片寂靜。

走至法陣之前，即使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那慘絕人寰的光景，還是讓姜少淵心頭一顫。

法陣中，人類屍體隨處可見，數十隻的魔民在廣場周圍遊走，正尋找著生還者，但從周遭死寂般的氣氛看來，不論是男性，女性，皆無一倖免。

青木村全村一百多戶村民，於魔民襲擊中喪生，全村滅絕。

一陣張口欲嘔的感覺衝口而出，姜少淵猛地跪倒在地，眼睛卻一直看著這個光景。

『你能不能救救我娘，把她救出去……』

『請你救救我們……別讓我們村毀於一旦……』

那名孩子和老人的話語再一次在姜少淵的回懷中響起，但卻令他更痛苦。

『但我要戰鬥，為了讓他們活著，也為了讓自己能心安理得的活著。』

自己的豪言壯語還似在耳，但如今聽來，卻是無比諷刺。

——姜家的傻子果然是名不虛傳！

此時姜少淵心下苦楚，卻聽見了一道嗓音響起。

「你竟然還能來到這裡。」

姜少淵猛地抬起頭來，林松蔭站在遠處，紫霧散去。

眼前的是地獄。

遠處，就在李、吳、譚三家的祖宅之前，一座新的『建築』矗立，有四五丈高，像是一座祭壇，可建築的材料……是人。

周遭十餘隻魔民聚集在祭壇附近，正搬運著人類的屍體，土地被染成一片紅色，腥臭從遠處撲面而來，刺激著姜少淵的神經。

林松蔭站在祭壇之上，眼中除了吃驚的神色之外，又帶了點佩服，說道：「難道道心境的力量就真的強橫如此，還是說……」

林松蔭瞇起雙眼，道：「燧靈玉，真的在你的身上？」

姜少淵只是站了起來，赤火緩緩地在他的身遭燃燒著，他的手輕輕一揮。

赤火的漩渦隨即發出怒吼，猛地席捲在搬運屍體的十多隻魔民，瞬間消失。

林松蔭輕輕一揮手，往祭壇飛去的赤火隨即被魔霧擋住。

姜少淵不敢再往祭壇看去，他怕再仔細一點去看，就會看見幾個熟悉的臉孔……

「……真神教為甚麼要這樣做？」姜少淵看著林松蔭的瞳孔，彷彿想在他的身上尋找一絲他作為人的痕跡：「為甚麼……你們可以做出這般的暴行？」

「暴行。」林松蔭竟然笑了：「你覺得這是暴行？」

「姜三少，你知道嗎……人的眼睛，已經被邪神掩蓋了，人的心靈，已經被罪所包覆。」

「佛說這是『末法時代』，儒說『禮崩樂壞』，道說『天地淪壞』。殊不知，那是因為天下不知真神之名所致！」

「姜少淵，你既是名家子弟，一路北上，難道看不見嗎？」

「君不見，皇帝昏庸不思進取？」

「君不見，治下大臣相互傾軋？」

「君不見，世家大族魚肉百姓？」

「君不見，百姓盡伏於苦役下？」

林松蔭的聲音已被熊熊的怒火所支配，瞪著姜少淵，喝道：「姜三少爺，你可看見百姓在冰天雪地中那錐心刺骨的寒冷？你可嘗試過百姓在饑餓的絕望中至親相喰的痛苦？」

——洪！

姜少淵猛地捂住心臟的位置，林松蔭的一字一句都在直擊姜少淵埋藏在心底的疑問，他自爐火堡而出，一路北上，卻只見膏梁子弟遍地皆是，世家大族爭權奪利，不見盛世華景，卻見盛世將衰落的預兆！

「妖魔當道，邪神遍天。」林松蔭的聲音又複平靜，姜少淵卻不覺林松蔭的眼睛閃過一種妖異的綠光，姜少淵的胸膛傳來了劇烈的痛苦，他即將壓制不住自己體內的心火，但他只呆呆地看著林松蔭，聽著他的言語。

心火以痛苦為喰。

——在這世界上，沒有讓如果能成真的法寶。

父親和他說過的話語，彷彿化成餘燼的碎火，在他的腦海中飛散，取代的是林松蔭的話語——真神復生，便會賜予你安寧。

——這世道，人命比草還不值錢哪……

某個手下的無心之話，彷彿化成了無根的飛草，從他的腦海中消失，取代的是林松蔭的話語——真神復生，便會賜予你豐饒。

——姜者，有死而榮，無生而辱！

那日，赤衛槍戟如林，但那景象，也化作散落的微風，在他的腦海中停頓，取代的是林松蔭的話語——真神復生，便會賜予你快樂。

最後，他的腦海一片澄靜。只有林松蔭的話語在迴響。

——真神復生，一切都會得到解決。

「真的是如此嗎？」

此時某個小巷中，卻傳來了一句疑問。

林松蔭先是驚疑，看見從小巷中走出的來者，神情又舒緩起來。

「宋一。」2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V4vVfk2UC

宋一

宋一從後巷走出，他努力地壓制著內心的恐懼，神情嚴肅，往林松蔭……自己曾經的老師拱手道：「林先生。」

「你果然沒死。」林松蔭笑著道：「在李家只見你的母親，卻不見你，還以為你是隨譚家他們死在外頭了。」

宋一心中百感交雜，有憤怒，有悲傷，他感覺到牧陵眼睛雖是閃耀著綠色的光芒，可聽見宋一母親之事，又是渾身一震。

宋一看向了那座慘烈的血肉祭壇，走近之後，祭壇下的人臉越發清晰。

他看見了譚隴，這個胖子副村衛長雖說老是不幹活，但每次從村外回來後都會買上幾個玩具或是碎嘴給村裡的小孩。

他看見了李奕，那個木納不擅言語的青年，一直暗戀著張彩蝶的姐姐。

他看見了李家的家主，他看見了捨身衛戌鄉間的伍賢，陳廣和吳勝。

出奇地，宋一的眼淚此刻卻沒有流下來，但他覺得自己好像有甚麼話想說，如鯁在喉。宋一想了想，便往深陷危境的牧陵鞠了一躬，輕聲道：「牧大哥，我替你爭取時間。」

牧陵渾身一顫，彷彿聽見了他的話。

宋一轉過頭來，將情緒通通壓下，朗聲道：「林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林松蔭點了點頭，像是聽見了學生有了一條簡單問題一般，只是抬手道：「請問。」

「一年師生，我知道先生儒學造詣絕非倉促而成，若不是經過一番苦讀，絕不能騙了我們所有人。」宋一不由自主想起平日和這位先生請教學問時的記憶，聲音也變得平穩起來：「我想問的，是先生何以至此？」

林松蔭點了點頭，道：「我曾是儒生。」

「既是如此。」宋一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先生為何棄儒？」

「因為儒家無法救世，故我投真神。」

「何以見得？」

林松蔭微笑，道：「……商朝奉儒家為尊，故中洲學堂書院不絕，儒生遍布全洲，對否？」

宋一點頭。

「儒家以道德立學，但何解如今卻仍是衣冠禽獸遍地而行，以致天下只是道德淪喪的田地？」

宋一正想說話，林松蔭便搶著說道：「良知是道德的基礎，我們雖有靈智，可我們天性全無良知！」

「既然心中並無良知，又豈有以良知衍生而出的仁義道德？」

林松蔭說到這裡，臉容竟時而掙獰，時而祥和，道：「我們……都在等待一個真神！一個擁有善之種子，一個擁有真正道德，全知全能的神！既然我們心中全無良知，那就讓真正全知全能的神去統治我們，那才是千秋萬世之法！」

宋一聽完了林松蔭的話語，想了想，拱手道：「先生的想法，學生聽懂了。」

林松蔭剛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宋一此時卻續道：「可學生還是有幾條問題想請教。」

「依你所說，李光義的父親橫蠻粗暴，那李光義也必定是橫蠻粗暴，宋一的父親目不識丁，那宋一也必然目不識丁。」宋一問道：「若萬事萬物皆出惡因，惡後復惡，那亂世就應該亂下去，又怎會有天下承平的一天？」

「學生認為，那是因為人性中有惡亦有善。壓制人性的惡，讓善得以發揮，所謂教化，便是如此。先生，你只看見了人性的惡，不見人性的善，此乃一錯。」

林松蔭不答，宋一輕呼一口氣，又續道：「說到真神……若真神全知全能……那麼何解橘枝城圍城三月，真神教教主自焚而死，真神不見蹤影？」

「若祂能而不知，那談何全知？」

「若祂知而不能，那又談何全能？」

「若祂既知且能，卻不為之，那……這神有何信仰的必要？」

「此乃二錯。」

宋一再拱雙手，緩緩低頭，像個認真發問的學生，忍住的眼淚和情緒終究按捺不住，雙手微微顫抖，聲音略微變調，問道：「此夜過後，全村滅絕，就為了祭祀真神……」

宋一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大吼道：「可值得否！？」

林松蔭笑了，卻同樣流下淚來，只是笑著道：「當然值得！」

「怎可能……不值得！我們真神教每一個人，都已經準備好為大義獻身！」林松蔭眼淚雖是流著，卻大笑道：「我林松蔭……早就沒他路可選了！」

宋一也笑了，遺憾道：「是的……先生……你早就沒路可選了。」

林松蔭哈哈大笑著，一揮衣袖道：「我都忘了，想做教書先生……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殺！」

一隻不遠處的魔民彷彿聽見了林松蔭的話，猛地回過頭來，往宋一飛奔撲去。

宋一認得那隻魔民，那是母親拼死擋住的那一隻，也是曾經立誓保護我們的那一個人。

陳犁雲。

將死之時，宋一這時卻沒有絲毫恐懼，他閉上眼睛，靜待與父母團聚。

他只聽見了某人急步踏來的聲音。

宋一張開眼睛，卻見那名熟悉的身影往這邊跑來，他好像在喊著甚麼。

一道流光開始由趕來的身影腳上出現，他往地上一踏，頓時已至。

竟是道紋初現。

他拿著刀，卻是靈氣流轉，於是他用力將手中的刀狠狠紮入了魔民的身後。

他……一向跑得比自己快，幼時如此，現在少年時更是如此。

他好像說過……想成為一代大俠。

他瞪著自己，不顧那魔民還在掙紮，惡狠狠地說道：「下次送死的時候，就算上我，可以嗎？」

宋一笑了，說道：「謝了，光義。」

姜少淵

在心火的炙燒下，姜少淵彷彿置身於煉獄之中。

林松蔭的聲音彷彿無處不在，姜少淵勉力維持著自己的理智，往光芒處走去。

他聽到了宋一的話語，彷彿化成了水流，溫潤了自己燥動不堪的內心，稍稍壓制了越發兇猛的心火，支撐著他繼續前進。

甚麼是神？姜少淵沒來由的想道。

忽地，一襲白衣走到他的旁邊，笑著說道：『還記得我嗎？』

姜少淵苦笑，輕聲說道：「怎麼可能不記得。」

那道聲音陪伴著他，一步，一步地往著光芒處。

『一直以來，所有人都告訴我，只要真神復生，一切都會得到解決。』

忽地火焰變幻，化成了一間簡陋的房間，光芒就在那窗間處。

朦朧之間，他看見那襲白衣仍自帶著笑容。

『但直到我來到了這裡，你們又說這都是假的，真神才是邪神，我相信的一切，我所信奉的神，都是假的。』

她走近窗間，姜少淵定睛一看，發現自己那一直追尋的光芒，竟是窗間那朵獨佔全室陽光的小白花。

『無數個夜晚，我祈禱著，我掙紮著，我思考著，甚麼是正確的，甚麼是神，到某一晚，我忽然想通了。』

她輕撫那朵小白花，看向了少淵，臉上依舊帶著那溫柔的笑容。

『這世界，看似無正確，卻有正確；看似無神，卻有神。』

她指向她自己心臟的位置。

『真正的正確，真正的神，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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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咚咚——

姜少淵的「心臟」，還在跳動。

姜少淵的「心臟」，還在訴說著憤怒。

他怒將魔民召來的人們，竟可將人命看作是升官階梯。

他怒皇帝竟可如此殘忍，將一個無辜的少女囚禁一生。

他怒這看似繁華的天下，卻已經漸漸露出衰落的疲態。

青木村一百多戶，因我而死。

他第一次要負上的人命，竟是如此的多。

他更怒的，是自己。

那肆意妄為的自己。

那幼稚不堪的自己。

那狂妄自大的自己。

一聲憤怒的咆哮，姜少淵的心火，徹底爆發。

李光義的一刀，插中魔民的腦後，他手上又有一道道紋光芒大漲，一記將魔民的頭顱削去！

可魔民的餘勁還在，身體仍是往宋一撲去。

姜少淵的身體，忽地冒出了火焰。

林松蔭看到這幕，驚愕失色，忽地明白了發生了甚麼，他合掌掐出手印，【印令】隨即發動，魔霧便往姜少淵和站在他身前的宋一兩人捲去！

在姜少淵懷中的燧靈玉驟然一震，猛地從姜少淵的懷中的飛出，在半空中發出赤紅色的光芒，赤火頓時洶湧而出，火海保護了姜少淵，宋一和李光義三人，將魔民和湧來的魔霧燒得絲毫不剩。

「該死，現在才護主……」林松蔭低聲咒罵著，大聲一喝：「寧谷！」

遠處屋簷，名為寧谷的弓箭手自魔霧中現身，臉無表情，仔細一看，甚至能看出有些魔霧開始從他的七竅中飄出。

勾弓搭箭，連環三箭。

林松蔭身影一閃，走到赤火跟前，再作手印，紫霧竟就結成大斧之形，猛地往赤火中劈去！

此時，一道嗓音在赤火中響起。

「去。」

一道火柱湧出，把林松蔭和飛來的三根箭矢給轟飛。

林松蔭看著那飛向天際的火柱，勉力保持著平靜。

火海之中，一道聲音響起，周遭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心臟跳動聲，響如天雷。

「是我親手把村民們帶到這裡，是我自己跑了出去，我害死了他們。」

「你說真神復生，一切就會得到解決，祂若真的全知全能，那為何祂不拯救我們？為何不解答我們的疑問？為何讓我們沉浸在罪惡中？」

「當有人因不公而死時，你的神在哪裡？」

「當全村人民都死絕時，你的神在哪裡？」

「當壞人未必有壞報，好人也未必會有好報的時候——」姜少淵緩緩問著。

但聲音卻再無半點迷惘。

「你的神又在哪裡？」

林松蔭的呼吸忽地變得快起來，他看向背後那血肉的祭台。

那一瞬間，衝天的血腥氣湧入他的鼻中。

不！那道紫袍身影還在看著自己。

他不能動搖！2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Uk7q9sM6S

他渾身顫抖著，但也只能雙手結敬神印，喃喃說道：「真神佑我……真神佑我……」

姜少淵卻從火海中走出，眼睛閃動著赤紅色的光芒。

「我他媽現在就是要在你的臉上揍一拳，你就當作是你的狗屁神給你的試煉罷！」

姜少淵的心臟跳動聲如天雷嗚，心臟的位置亮起灼眼的紅光。

憤怒為心，裁惡為道。

裁惡道心，道心通明。

林松蔭看著此光景，嘴角抽了幾下，喃喃說道：「該死的道心境。」2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cl7UooVTi

經過二十五章的鋪陳，我們終究來到了這裡。2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oIn1c9mMt

感謝認真畫圖的繪師 @prod.ki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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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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